赋宪之谥,短折曰哀。哀者,依也。悲实依心,故曰哀也。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枉,《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
根据《汲冢周书》上的记载,周公颁布人死后赐名封号的谥法,凡短命而死的叫作“哀”。所谓“哀”,是依据心中悲悯的情怀产生的;因为悲伤的情怀,必须依内心的感触,才能表现于外,所以我们称这一类的文字为“哀”。用文辞来排遣哀情,乃是对幼辈夭折者的悼念,故不可用于寿终正寝的老人,必须施用于短命夭折的童子,或是出生未满三月就死亡的婴儿。从前秦伯任好死的时候,以子车氏三子奄息、仲行、针虎殉葬。这三个人,时人称为“三良”,大家认为纵然以百人之身,来替代三良之死,也无法赎回他们的性命啊!对于这些夭折枉死的事情,秦人特别为之赋《黄鸟》之诗,以发抒内心的哀悼。也许这就是诗人所作的“哀辞”吧!
暨汉武封禅,而霍嬗暴亡,帝伤而作诗,亦哀辞之类矣。降及后汉,汝阳王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然履突鬼门,怪而不辞;驾龙乘云,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也。至于苏顺、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心实。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及潘岳继作,实钟其美。观其虑赡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
汉武帝时,曾与宠臣侍从奉车都尉霍子侯,同往泰山祭天,回来后,霍子侯突得暴疾而死,武帝悼念哀痛不已,于是撰《伤霍嬗诗》,来记述他悲哀的情怀,这也可说是属于“哀辞”一类的作品了。到了东汉,汝阳王逝世,崔瑗作《汝阳王哀辞》,由此开始,才改变了前人写作的体式。然而文中如“履突鬼门”,意思是说你的脚步已迈入了鬼门关,实在造语怪诞,不成辞采。至于说“驾云乘龙”,形容死者已化为神仙,飞向极乐一类的比拟,则又毫无哀悼之意。同时又在末章运用了五言句法,使得这篇哀辞到最后犹如民歌童谣,这也许是模仿汉武帝《伤霍嬗诗》的形式吧!至于苏顺、张升二位,他们都作过哀吊的文章,虽然也能发挥才情,表现华美的辞采,但并未充分吐露内心实际的悲痛。建安时代的作家,只有徐幹的“哀辞”较佳。例如他所作的《行女篇》,字里行间时有悲恻忉怛的流露。到了晋朝潘岳,继续创作这种文体,兼备前人作品的各种优点。我们详观他的作品,可说是思虑丰赡、辞采多变、文情洞彻、悲思凄苦。叙述事迹,宛如《左传》,结尾造语,模仿《诗经》;全篇多属音节短促的四言,很少有声调缓慢的长句。故能义理质直而文辞委婉;体裁虽因袭旧式,而意趣却推陈翻新。例如他作的《金鹿哀辞》与《孤女泽兰哀辞》,已成空谷绝响,后世恐怕没有人能继承他的余音了!
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推求哀辞的写作,其大致要领,是“用情”应以悲痛哀伤为主体,“措辞”要以表达对死者的爱怜惋惜为能事。因为他们年幼无知,尚无德业之可言,所以对他们的称赞,仅限于聪明敏慧;因为他们身体柔弱,还不足以胜任世务,所以对他们的悼念,只施之于发肤容色。以悲痛的心情写出来的哀辞,文情自能惬当动人。如果为了写哀辞,故意表示痛心,则文体必然浮夸不实。以浮夸的措辞,作为文章的体式,则辞采虽然华丽,却没有哀悼的感情。所以必须使感情的流露,能会合悲悼;文章读起来,能引人垂泣,才算是可贵的佳作啊!
吊者,至也。诗云:“神之吊也。”言神至也。君子令终定谥,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亦以至到为言也。压溺乖道,所以不吊矣。又宋水郑火,行人奉辞,国灾民亡,故同吊也。及晋筑虒sī台,齐袭燕城,史赵苏秦,翻贺为吊,虐民构敌,亦亡之道。凡斯之例,吊之所设也。或骄贵以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行美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
所谓“吊”,根据《尔雅·释诂》上的说法:“吊,至也。”这就是人至丧家,表达慰问同情的意思。《诗经·小雅·天保》篇说:“神之吊矣。”是说神灵感应而至。在位的君子,寿终正寝以后,要议定谥号,这乃是人事的极致,情理上的至哀,所以宾客前往吊慰丧主,必定要以“至”为名啊!至于被压死或溺毙的,都属乖违天道;死不得礼,可以无须吊丧。如鲁庄公十一年,宋国发生水灾,鲁昭公十八年,宋、卫、陈、郑四国发生火灾,各国都曾经派遣使者,向受灾的国家,致慰问之意,这是因为国家遭受灾祸,人民遇难而死,同样地要前往吊慰。至于晋平公筑虒祁宫,本属劳民伤财的事,而郑国宰相游吉却前往道贺。晋太史史赵,乃以此事为可吊而非可贺之事。又如齐宣王乘燕国办理丧事的时候,攻下燕国十城,以后苏秦游说齐王,先贺其取得燕国十城,后吊其将结怨秦国。这种虐待百姓、制造仇敌的做法,也就是亡国之道。大凡这一类的例子,就是吊文设立的来源啊!我们观察古人,有的是因为骄奢无度而丧失生命,有的是狷介忿激而乖违中道,有的是胸怀壮志而生不逢时,有的是身负奇才而有失德之累。后人为了追念他们的生平行事之迹,所以大做文章,吊慰他们。凡是这一类的文章,一概称之为“吊祭文”。
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周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及相如之吊二世,全为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及卒章要切,断而能悲也。扬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反《骚》,故辞韵沉膇zhuì。班彪、蔡邕,并敏于致诘。然影附贾氏,难为并驱耳。胡阮之吊夷齐,褒而无间,仲宣所制,讥呵实工。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各其志也。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清;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矣。
自贾谊谪为长沙王太傅后,他南渡湘水时,作《吊屈原文》,以发抒内心的愤懑。这篇文章可说是结体周密而叙事赅实,辞采清丽而说理哀伤,可谓“吊文”中第一篇杰出的作品。及至司马相如伴武帝游经秦二世被杀的“宜春宫”,心有所感,而作《吊秦二世文》,这篇文章全部是运用汉赋铺张扬厉的笔法写的。桓谭认为此文悲恻凄怆,足令读者慨叹不已;尤其篇末结语,更是精要切当,感情逼真,足以令人引发悲情啊!扬雄作《反离骚》以吊屈原,虽是苦思积虑,然而功效不佳,或许是因为他立意在反《离骚》,过分执着,所以辞藻音节都累赘板滞,缺乏活泼灵动的机趣。其他如班彪的《悼离骚文》,蔡邕的《吊屈原文》,这些都是擅于提问,发抒内心感受的作品;然而却因为他们都刻意模拟贾谊的写作技巧,所以也就很难和贾谊并驾齐驱了。至于胡广、阮瑀两家的《吊夷齐文》,都是褒奖他们美好的一面,对于他们的行事毫不置评;而王粲作的《吊夷齐文》,对于伯夷、叔齐二人的讥斥呵责,用词非常工巧。如果我们两相比较,就可以了解:胡广、阮瑀主要是赞许伯夷、叔齐的清高,而王仲宣却哀伤他们胸襟过分狭隘。他们所以有这种不同的看法,主要是彼此的思想观念不同的缘故啊!至于祢衡的《吊平子文》,辞采繁缛华丽,笔调轻灵爽朗。陆机的《吊魏武帝文》,序言精巧,而辞采烦琐。自此以下,“吊祭”一类的文章虽多,但已经没有特别突出、值得称道的作品了。
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末造;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剖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
我们细加推究“吊祭文”之在古代,其功用仅止于问终吊丧;至于讲究华词丽句,则属后世人们共同的爱好。辞藻过分华丽,甚而至于韵调缓慢,就自然转化而成“辞赋”的体式。所以我们应当端正“吊文”的正当义用,作为写作的理则,彰明吊文的美德,以杜塞后人不当的手法,剖析入微,褒贬得中,务使“哀吊”的情感合于正道,如此一来,行文措辞就不会丧失伦次了。
赞曰:辞之所哀,在彼弱弄。苗而不秀,自古斯恸。虽有通才,迷方失控。千载可伤,寓言以送。
总而言之:“哀辞”的运用范围,在专对短寿夭折的幼辈。因为他们华年早逝,犹如禾苗在尚未吐穂扬花的时候,就已经枯萎夭折了,自古以来,令人悲恸的事,可说是莫此为甚。而博学通达的才士们,由于迷失方向,失却控制,未能针对“哀吊”的体式,抒写不朽之作,即使是在千年以后,亦足以令人惋惜。因此,唯有寄托悲情于“哀吊”之文,才足以安慰那些九泉之下的英灵于万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