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爰咨谋”,是谓为议。议之言宜,审事宜也。《易》之《节卦》:“君子以制度数,议德行。”《周书》曰:“议事以制,政乃弗迷。”议贵节制,经典之体也。
《诗经·小雅·皇皇者华》有“周爰咨谋”的诗句,是说普遍咨询,共商计谋,这种情形,就叫作“议”。议含有“宜”的意味,就是审察事理,得其所宜。《易经·节卦》说:“在上位的君子,以节制事物之理,用于计议仁德之政。”《尚书·周书》说:“论事合乎法度,施政行教才不至于迷失方针。”可见议论贵于有所节制,这正是圣贤经典所本的原则啊!
昔管仲称轩辕有明台之议,则其来远矣。洪水之难,尧咨四岳,宅揆之举,舜畴五人;三代所兴,询及刍荛ráo。春秋释宋,鲁僖预议。及赵灵胡服,而季父争论;商鞅变法,而甘龙交辩:虽宪章无算,而同异足观。迄至有汉,始立驳议。驳者,杂也,杂议不纯,故曰驳也。自两汉文明,楷式昭备,蔼蔼多士,发言盈庭;若贾谊之遍代诸生,可谓捷于议也。至如吾丘之驳挟弓,安国之辩匈奴,贾捐之之陈于珠崖,刘歆之辩于祖宗:虽质文不同,得事要矣。若乃张敏之断轻侮,郭躬之议擅诛;程晓之驳校事,司马芝之议货钱;何曾蠲juān出女之科,秦秀定贾充之谥:事实允当,可谓达议体矣。汉世善驳,则应劭为首;晋代能议,则傅咸为宗。然仲瑗yuàn博古,而铨贯有叙;长虞识治,而属辞枝繁。及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而腴辞弗剪,颇累文骨。亦各有美,风格存焉。
从前管仲向桓公说:“轩辕黄帝曾设立明台,与臣下议论政事。”由此可知谋议的制度由来已久了。帝尧时代洪水为患,尧曾咨询四方诸侯之长,共同推举治水的人。到了舜,更推广唐尧的政策,遍求总理百官的冢宰,因此命禹做司空,弃做后稷,契做司徒,皋陶做士,垂做共工。夏、商、周三代的政治所以兴盛,就因为能采纳众议,广求民瘼,甚至征询于山野樵夫。春秋时代,诸侯盟会所以释放宋襄公,便是因为有鲁僖公参与会议的缘故。赵武灵王令国人“胡服骑射”,公子成因而有“不可袭远方之服”的议论。秦孝公时,商鞅变法图强,于是甘龙有“圣人不易民而教,智者不变法而治,虽历代之法令甚多,然同之与异,皆有可观者”的辩称。历代议论的方式,虽然无法一一列举,但同之与异,都值得我们参酌。到了汉朝,开始设立驳议制度。驳的本义为“杂而不纯”,由于论者所持的观点不一,所以称为“驳议”。自两汉以来,文物章明,朝廷的规模法式,都已昭明完备,济济多士,放言高论,充满朝廷之上。像文帝时,贾谊能代替诸老先生,一一回答他们不能回答的诏问,他可说是长于议论的人了。至于武帝时,吾丘寿王驳公孙弘禁止人民挟带弓弩的奏章,韩安国辩王恢伏兵袭击匈奴的策略不当,以及贾捐之陈述珠崖虽然造反,可以弃而不讨之事,刘歆辩驳孝武帝功德殊异,其庙不可因为在五世以外而拆毁。这些奏议,文辞和内容虽然各有不同,但都能深得议事的要领。又像后汉张敏断议“轻侮法”的不可施行;郭躬论骑都尉秦彭擅自杀人的合法。曹魏时程晓上疏驳校事官的干预庶政;司马芝建议魏文帝恢复五铢钱以丰国省刑;何曾建议出嫁的女子不当受父母之家的连坐;秦秀议定谄媚乱纪的贾充谥法为“荒”。上述各家的论议,合于事实,平允得当,可说是洞达驳议的大体了!汉世善于驳议的,首推应劭。晋代长于驳议的,以傅咸为宗师。然应劭博古通今,铨贯有序,议论畅达,有条不紊。傅咸明识治事之道,但他的文辞,前后复出,枝条繁杂。至于陆机论《晋书》的限断,在指发事理时,也词锋毕露,文字犀利;然而他辞藻繁富,不知剪裁,因此使文章的内容要旨有不胜负荷之累。上述各家,各有各的长处,足以表现他们特有的风格。
夫动先拟议,明用稽疑,所以敬慎群务,弛张治术。故其大体所资,必枢纽经典,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理不谬摇其枝,字不妄舒其藻。又郊祀必洞于礼,戎事宜练于兵,田谷先晓于农,断讼务精于律。然后标以显义,约以正辞,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事以明核为美,不以环隐为奇:此纲领之大要也。若不达政体,而舞笔弄文,支离构辞,穿凿会巧,空骋其华,固为事实所摈,设得其理,亦为游辞所埋矣。昔秦女嫁晋,从文衣之媵,晋人贵媵而贱女;楚珠鬻郑,为薰桂之椟,郑人买椟而还珠。若文浮于理,末胜其本,则秦女楚珠,复在于兹矣。
《易经》上说,凡事在行动之先,必须计划审议,有疑虑不决之事,当用卜筮加以考求,因其能以敬谨慎重的态度,处理一切庶务,故能宽严互济,相得益彰。因此驳议之作,必以经典为依据,采取古代圣王的典故史实,观察古今变通的道理,加以融会运用。叙述事理时,不可固执细枝末节,而忽略了根本;用字造句时,不可妄事夸饰,堆砌辞藻。譬如说到天子郊祀之礼,必先洞晓礼乐制度;谈论军事,自应练达兵法;论及田谷,必先通晓农耕;断决狱讼,必先精研法律。然后才能标举事由,以彰明正义;典正确切,以总括成篇。行文以明辨简洁为能事,不以繁文缛采为工巧,叙事以明白合理为佳妙,不以回环隐奥为新奇,这便是“驳议文”写作的大致要领啊!若不明达政治的体制,而妄加搬弄文笔、炫耀辞采,就只是勉强支解事理,构合辞藻,穿凿附会,弥缝巧言。如果竭力驰骋其才华,固然无法达到符合事实的要求;即使合乎事理,亦终将被虚浮放荡的文辞所掩埋。从前秦伯嫁女到晋国去,陪嫁的七十位媵妾都穿得十分华丽,以致晋人重视媵妾,而忽略了秦伯的女儿。有楚人卖珍珠给郑人,特地做了一个桂薰兰馥的盒子盛着,结果郑人却买下了盒子,而退还珍珠。如果人之为文,只重视文辞藻采,而忽略了内容事理,就会舍本逐末,无疑是重演秦伯嫁女、楚人卖珠的故事了。
又对策者,应诏而陈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献说也。言中理准,譬射侯中的;二名虽殊,即议之别体也。古之造士,选事考言。汉文中年,始举贤良,晁错对策,蔚为举首。及孝武益明,旁求俊乂,对策者以第一登庸,射策者以甲科入仕,斯固选贤要术也。观晁氏之对,验古明今,辞裁以辨,事通而赡,超升高第,信有征矣。仲舒之对,祖述《春秋》,本阴阳之化,究列代之变,烦而不慁hùn者,事理明也。公孙之对,简而未博,然总要以约文,事切而情举,所以太常居下,而天子擢上也。杜钦之对,略而指事,辞以治宣,不为文作。及后汉鲁丕,辞气质素,以儒雅中策,独入高第。凡此五家,并前代之明范也。魏晋已来,稍务文丽,以文纪实,所失已多。及其来选,又称疾不会,虽欲求文,弗可得也。是以汉饮博士,而雉集乎堂;晋策秀才,而麏jūn兴于前,无他怪也,选失之异耳。
又所谓“对策”者,是指士子应答天子的诏问,陈述自己的政见。所谓“射策”者,是指士子在庭上,由许多策问中,自选一个问题,深入探讨,以贡献己见,然而要言语中节,理合准绳,就像射箭中靶一样。“射策”“对策”名称虽异,其实都是“议对”的另一种体裁。古代选拔成学之士,乃是以士子的德、能、言、对为推选的标准。汉文帝中叶,始有“举贤良方正”的制度,晁错对策之文,蔚为策论选士的榜首。到了孝武帝,对吏治益加明察,是以广求贤良俊杰之士。凡对策第一的,升格任用,射策甲科的,入朝为官,这是选举贤才的重要方法啊!试观晁错对策,采撷古今,旁征博引,加上文辞果断,明辨是非,事理通达,内容丰赡,因此拔擢高第,实在有其原因啊!董仲舒的对策,宗奉《春秋》的微言大义,加以发挥,根据天地阴阳的变化,推究各朝政治演变,叙事虽烦,而有条不紊,可见其明达事理。公孙弘的对策,虽然简约而不博洽,但以精练的文辞综括要旨,故能切合事理而表明真意,太常虽然把他的名次列在下等,而天子却擢升他为第一。成帝时,杜钦的对策,不针对问题加以回答,却在文末指责成帝好色之事。他的言辞是为当前治事而发,不是为着对策去作文章。到了后汉,鲁丕的对策,辞气淳朴,博通典籍,恰中策问,在同时射策的百余人中,独列高第。上述五位作家,都是前代最显著的模范。魏晋以来,射策之文,渐求辞采华丽。若徒赖华丽的辞藻铺陈实情,一定使辞情不协,其间相差一定很多。晋元帝时代,时局混乱,被荐选的孝廉、秀才,考经义多数不中,即令人到京城,也常托病请辞,不愿参加会试。因此,朝廷虽然想广求议对能文之士,也无法获得。成帝鸿嘉二年,天子行幸云阳,召集博士行饮酒礼,有野雉飞集庭堂,鸣叫呈瑞,于是下诏广征行谊直言之士。晋成帝咸和六年,于乐贤堂策试州郡的秀才孝廉,有麏出现,正见当时风教陵夷,选制败坏。这些异兆,实无足怪,乃是选拔人才的制度不再正常运行的缘故啊!
夫驳议偏辨,各执异见;对策揄扬,大明治道。使事深于政术,理密于时务,酌三五以熔世,而非迂缓之高谈;驭权变以拯俗,而非刻薄之伪论;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对也。难矣哉,士之为才也!或练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对策所选,实属通才,志足文远,不其鲜欤!
“驳议”的说辞,有时或各执一偏之见,各持相异的观点。“对策”者,目的在对答政事、宣扬治道,充分揭示其治国的道理。必使其措施切合政术,事理与时务密合,参酌三皇五帝的治术来陶熔训世,并非徒唱迂腐不切实际的高调。运用权宜变通的方法来拯救鄙俗,而非苛刻轻薄的诡辩。这种文章,就像清风恢宏广阔而能致远,又像流水润泽盛大而十分充盈。如此,就可以成为朝廷的美妙对策了。但是士子要备有这种才具,实在不易,因为有的人练达治道而缺少文才,有的人善于文章而疏略治道。对策取士,实属选拔治事练达、文采华美的通才。因此怀抱经世情志、广远文采的人士,衡诸当代,真是太少了啊!
赞曰:议惟畴政,名实相课。断理必刚,摛辞无懦。对策王庭,同时酌和。治体高秉,雅谟远播。
总而言之:议对的作用,在于考虑政事,是以必使名实相课。评断事理必须刚直果决,铺写文辞不可优柔寡断。对策于朝廷之上,不仅要注意时务,还要能参酌人和。如此,把握治国理民的要领,其雅正的谋议始可传播久远,影响来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