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
作者情感思致的表现,虽各有不同的类型,文辞变化的式样,也有多种的技巧,但没有不是因循着作者的情致而建立作品的体式,并就着体式以构成行文姿态的。所谓“势”,是因应体式的利便,而决定写作的格局啊!好比弓弩的机栝,一旦扳动之后,箭镞必定是沿着直线前进;山涧的流水,顺着曲折的地势而下,必然会造成激澜回旋,这都是自然的趋向啊!又如圆形是用圆规构成的形体,有自然转动的态势;方形是由矩尺画成的形状,有安静稳定的态势。所以文章的体裁和语言姿态的关系,就如同这类事物的道理罢了!
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综意浅切者,类乏酝藉;断辞辨约者,率乖繁缛: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
因此,模拟经典作为文章体式的,自然会达到辞藻典实、义理雅正的善美境界。效法《离骚》以命定篇章的,终必归于辞采耀艳、气韵飘逸的华丽风格。意义浅显直切的文章,大都缺少含蓄荡漾。词句明畅、辨理简约的作品,也多半不会繁饰缛采。譬如激湍的流水不起涟漪,枯槁的树木不能遮阴一样,这都是自然的趋势啊!
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熔范所拟,各有司匠,虽无严郛fú,难得逾越。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楯dùn,两难得而俱售也。
所以描绘事物,最重要的是图画色彩;文章辞藻,也以能完全表达感情为贵。绘画时,由于各种色彩的杂糅配合,因此所画的犬、马形状互异;写作时,因为作者各种情感的交通融会,所以作品不论典雅或俚俗,各具不同的态势。作家从事创作,当他在陶熔铸造心中的意象时,各有自己意匠经营的规范,此种规范虽然没有严格的门户界阈,但却是不容易超越的。然而一位深通文章创作技术的人,能同时融会贯通各种文体的态势,新奇与雅正虽然相反,必须了解两者的特色而兼包并用;阳刚与阴柔虽不相同,一定要顺应时宜而适当地运用。如果只是爱好典雅而厌恶华丽,那么于兼包并用之理,就发生了偏颇。这好比夏朝时,有两个人争论弓、矢的强弱,一人夸张自己的弓强,不须用矢,一人以为自己的矢善,毋须用弓,各执一词;结果证明,单独使用弓或矢,都是无法发射的。如果在一篇典雅的文辞中,混合着俚俗的语句,那么全篇统一和谐的形势,便会发生支离的现象。这好像楚国有人卖矛和盾时,既夸说自己的矛利不可当,又宣称盾坚不可破,两者兼誉,造成了矛盾自陷,结果很难将此二物同时出售啊!
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弘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
所以一个作者想要包罗兼顾各种文章体制,功夫就在于铨衡、鉴别各种文体的风格,把文辞的声调、色彩,随着文章的态势不同,各加适当的运用和配合。像章、表、奏、议,便要以典实雅正为准则;赋、颂、歌、诗,以清新华丽为仪表;符、檄、书、移,以明确果断为法式;史、论、序、注,以翔实扼要为模范;箴、铭、碑、谏,以宏大精深为体制;连珠、七辞,以做到巧辞辩说为要务;诸如此类,都是依循文章的体裁,而形成各种的态势,再顺随着态势的变化,从而收到创作的功效啊。作家们虽然可以融合不同的体式,参互为文,以质朴、华丽不同的色彩,杂糅成章,但文章好比一块五色的锦绣,总应该各以其本来的颜色,作为主要的质地。
桓谭称:“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陈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烦文博采,深沉其旨者;或好离言辨白,分毫析厘者;所习不同,所务各异。”言势殊也。刘桢云:“文之体指实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余,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公幹所谈,颇亦兼气。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又陆云自称:“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及张公论文,则欲宗其言。”夫情固先辞,势实须泽,可谓先迷后能从善矣。
桓谭说:“作家们都各有自己的好尚,有的喜好虚浮华丽的作品,却不明白朴实精核的优点;有的赞美繁辞缛句,而不明了扼要简洁的好处。”陈思王曹植也说:“近代的作家们,有的喜好文辞烦琐、取材广博、文义隐晦、耐人寻味的作品;有的喜爱剖判言辞、辨别字句、分析细致、毫厘不差的作品。由于每人的习染不同,因此所专心致力的方向也有差异。”细玩他们两位的话,可以说都在讲文章语言态势的不同啊!刘桢说:“文章的体裁旨趣以强健有力为最可贵,使文辞已尽,而语势有余,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而已,实在是不可多得啊!”公幹所说的,有点兼包文气的意思。然文章既拥有气势,而势有阳刚与阴柔之别,所以不一定非要文辞雄壮、慷慨激昂,才算是文有气势啊!又陆云也曾经说,他自己“以前评论文章的时候,往往重视辞采,而忽略了情志;崇尚语言态势,却不重视辞藻的润泽,后来听到张茂先谈论文章作法,才知道自己的错误,就想要宗奉他的主张”。作者的情感是文章的根本,自应较文辞为先,而表达气势的文辞,实须善加润泽。陆云可算是一位先迷失创作的正途,而后终能改过从善的人了。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
自近代以来,作家们大多喜好诡异奇巧的作品。详加推究,造成这种体式的原因,乃是不正确的语言态势。他们因为轻视旧有的文章体式,故牵强附会,以求新奇。如果我们细加观察他们运用此种讹体的本意,好像是煞费苦心,而实际上并没有其他的技术,只不过是使文辞的顺序故意违反常态罢了。所以文章的发展,一旦违反了常态,就成了“支离破碎”,遣词造句违反常态的,就是“新奇”。仿效新奇的方法,必然是要颠倒行文句法。例如本来应在句首的字,却把它安置到句尾;应在句中的辞,提到句前或句后。这种变化反复无常而无一定规则,近代作家们所谓的新奇辞采,就是如此而已。
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秉兹情术,可无思耶!
今人为文,正像四通八达之道,本来是平坦易行的,但大多数的人却喜欢抄小路、走捷径,究其原因,只是急功近利罢了。以此类推,词顺字正的文句,本是容易明白理解的,人们却常爱追求反常的语法,这也是为了迎合世俗的缘故啊!然而一个深切领会创作技术的作家,却能运用清新的意境,写出巧妙的作品。但迎合世俗、追求诡异的作者,因为失去正常的体式,反而写成了怪诞的文章。久经磨炼的才士们,自能把握正常的写作方法,驱遣新奇的文辞。而那些初学锐进的作家们,却一味标新立异,迷失正轨。文坛上这种趋势,就好像滔滔东下的流水,一去不返,遂造成文章体式的败坏。抱持着这种错误观念和错误方法的作家们,对当前文坛的流弊,还忍心去推波助澜,而不仔细思量思量吗?
赞曰:形生势成,始末相承。湍回似规,矢激如绳。因利骋节,情采自凝。枉辔学步,力止寿陵。
总而言之:文章的体裁一旦产生,它的语言态势也因而形成,两者因果相承,关系密切。急流激湍的回旋好像圆规,箭发力猛的路线如同直绳。作家写作,如能顺应情感的发展,因势利导,那就如驾轻车就熟路,一定能从容按节,使文情和辞采水乳交融,凝合为美丽的作品。如果废弃了写作的正途,盲目追求时下那种错误的倾向,其结果必然像寿陵余子学步邯郸,不但一无所成,最后连自己的长处也丧失净尽,这是多么得不偿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