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既济》九三,远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书箕子之贞:斯略举人事,以征义者也。至若《胤征》羲和,陈《政典》之训;《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大畜》之象:“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亦有包于文矣。
所谓事类,就是在从事创作时,除了注意文辞、章法以外,还要引据各种事物来比类义理,援用往古旧闻来证验当今实况的一种写作技巧啊!从前周文王推演八卦为六十四卦,并且为《周易》卦兆作占辞,剖析六爻位置,判断吉凶变化。当他作离下坎上的《既济》卦时,因为卦象有水火相交、事无不济的意义,恰与殷高宗征伐鬼方以中兴殷道的事迹相类似,所以书写九三爻辞时,就引了古代的这件事做比况。另外,离下坤上的《明夷》卦,有“日入地中,暗主在上,明臣在下,不能显示明智”的现象,因此,文王写作六五爻辞时,便根据殷贤臣箕子事奉庸君纣王、坚守忠贞美德的事,来类推卦意。这些都是约略举出古人的事迹来征验文章内容的例子啊!至于《尚书·夏书·胤征》篇记载,在夏朝仲康的时代,掌管天地四时的官吏羲氏、和氏,因为沉湎于酒,废弛职责,胤侯接受王命前往征伐时,就曾经陈述夏后《政典》中“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的明训来告诫大众。又根据《商书·盘庚》篇的记载,商朝自成汤以来,屡次迁徙都邑,最后盘庚想从奄迁到亳殷,人民因眷恋故居,不想移徙,转相嗟怨,盘庚在诏吿群民的时候,也曾叙述古代贤人迟任的话,说“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的名言,来解说迁殷的道理。这些就是完全引用前贤的文辞来阐明事理的例子啊!既然这样,要阐明事理就必须引用前贤的文辞,要征验事义就必须举出古人的事迹,这不但是圣君贤相的伟大谋略,也是经典古籍的共同规范啊!早在乾下艮上的《大畜》卦象辞中,就曾经说:“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所谓君子应多记识前代的言辞、前贤的行为,使多闻多见,以蓄积己德,这不是说明“成辞古事,已经包括于文章之中”的启示了吗?
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唯贾谊《鵩赋》,始用鹖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此万分之一会也。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jùn摭zhí经史,华实布濩hù,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屈原、宋玉所写的《楚辞》,他们号称是依附《诗经》三百篇作者的旨意,虽说已经能够引用古人的事义,但并未采取旧有的成辞。唯有汉文帝时,长沙王太傅贾谊在他所作的《鵩鸟赋》中,才开始引用楚国的隐者鹖冠子《世兵篇》中的说辞。到了孝武帝,司马相如作《上林赋》,即取用李斯《谏逐客书》中“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的句子,而成“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二语,但这些不过是万分之一的巧合罢了。等到汉成帝时,扬雄作《十二州牧箴》《二十五官箴》,颇能酌取《诗经》《尚书》的教训,来规劝吏治;刘歆作《遂初赋》,赋中的感往寓意,列叙了纪传的史实。到这时,文章写作的风气,已经逐渐能综合采用古代的事义了。至于崔骃、班固、张衡、蔡邕诸人的作品,便搜集了经典史籍上的成语典故,不但辞采、义理兼备,且影响深远。因为他们能援用经典,所以才建立了写作的功绩,这些足可作为后世作家的模范和法式啊!
夫姜桂因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有才富而学贫。学贫者迍zhūn邅zhān于事义,才馁者劬qú劳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学,及观书石室,乃成鸿采。表里相资,古今一也。故魏武称“张子之文为拙,以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斯则寡闻之病也。
生姜肉桂都是依附土地而生,但所以有辛辣的滋味,是因为本性如此。从事文学创作也是一样,文章的写作,可以由学习得到进步,但作家的潜能,却本于天赋。所以,才能发自内在,学养成于外来。仔细观察,有的人虽然学养丰富,但天才荏弱;有的人尽管天赋优异,而学养贫乏。学养贫乏的,常常在缉事比义时受到阻碍;天才荏弱的,往往在修辞抒情时不胜烦劳。这就是内发的天才和外成的学养对写作影响的最大之不同啊!所以当一个作者有意在写作文章时,要使内心的想象力和笔下的字句谋求合作的话,天才就像会盟的盟主,学养则如同辅佐的大臣,假若两者合作无间,那么作品必定称霸文坛。如果天赋偏枯,学养狭隘,作者虽有美好的构想,也难获显著的功效了!扬雄《答刘歆书》中说:“雄为郎之岁,自奏少不得学。”依照扬子云的高才,尚且自称学习浅薄,等到他奉诏阅读石室所藏的往代典籍以后,方才写出鸿文巨著,而大放异彩。可见外成的学养和内发的天才相互为用,是古往今来一致的道理啊!所以魏武帝讥讽张子“为文笨拙,学问不深厚,见识不广博,只是专门拾取崔骃、杜笃小品文中的牙慧。对于他作品中所引用的事义,也不可完全质难;若要细加质难,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句意的出处”。这就是犯了孤陋寡闻的毛病啊!
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扬、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nòu,纵意渔猎,操刀能割,必裂膏腴。是以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蹠zhí必数千而饱矣。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挥。刘劭《赵都赋》云:“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也。或微言美事,置于闲散,是缀金翠于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
说到经典,其内容是非常沉厚精深的,诸子百家的书籍也广博众多。实可称得上是一切文章精华聚合而成的宝库,同时也是杰出作家文思的神圣境地啊!因此扬雄、班固以后的作者,没有不采取应用的。他们在经书中尽力去笔耕墨耘,在古籍里纵情地泛览博涉,就如同在肥沃的土地上耕种,在广大的沼泽中渔猎。等到写作技巧纯熟以后,就像庖丁解牛,必能分解出肥美的鲜肉一样。所以要想充实自己的才学能力,一定要博学多识。这好比狐裘,必须集众腋而成,并非一皮就能保温御寒;又像鸡爪,必得数千而后才会吃饱的啊!所以综览学问,在于能广泛吸收;而取用事义,贵能简约适当。考校文字,陶炼词句,务求精到;捃拾成语,摭取典故,必须核实;能使众多的优点集中会合,如此,外在的学养,内在的天赋,方能发挥效用,合作无间啊!刘劭《赵都赋》有“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的句子,便是引用“赵公子平原君的门下客毛遂按剑呵斥强大的楚王,迫使其歃血结盟”;又“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这是引用曾经做赵国管库宦者缪贤舍人的蔺相如随赵王会秦王于渑池,喝令秦王击缶以娱赵王的事情。刘劭用典能如此恰到好处,真可称得上是情理得当而事义切要了。所以引用典故能得要领的话,虽属小事,也可成就大功,譬如刹车的铁辖,长仅一寸,却可控制车轮的行止;运转的门臼,不过一尺,但能控制门户的开关啊!有些人写作,如果把精微的言辞、漂亮的事理,散置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这就好比把金钗翠玉挂在脚上,脂粉眉黛擦于胸口,是同样不适当的!
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陈思,群才之英也,《报孔璋书》云:“葛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矣。”此引事之实谬也。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推之。然而滥侈葛天,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陆机《园葵》诗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各万端。”夫葵能卫足,事讥鲍庄;葛藟lěi庇根,辞自乐豫。若譬葛为葵,则引事为谬;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夫以子建明练,士衡沉密,而不免于谬。曹仁之谬高唐,又曷足以嘲哉!夫山木为良匠所度,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
引用典故成辞要恰合时机,就好像自己脱口而出一样自然。假若引事错误,违背义理,即令是作品流传千古,也终究是有瑕疵的。像陈思王曹植,可称得上是才俊中的杰出人物了,但是他在《报孔璋书》中却说:“葛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矣。”这是讲古代帝王葛天氏的乐章,千人演唱,万人附和,后世的听众便因而蔑视舜《韶》禹《夏》的雅乐了。这实在是引用古事的谬误啊,因为演唱附和葛天氏乐歌的,不过三个人而已!司马相如《上林赋》说:“奏陶唐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是说演奏唐尧时的舞曲,听古帝葛天氏的乐歌,千人演唱,万人附和。所谓“千人唱,万人和”,不过是司马相如为了夸张上林苑张乐的盛况所推想的语句。然而陈思王由于过分夸大葛天氏的乐歌,才把三人推广而成万人,偏偏他又不查原书,误信《上林赋》的说法,随便乱写,才会导致这样的错误啊!另外陆机的《园葵诗》说:“庇足同一智,生理各万端。”是说向日葵尚能庇护自己的脚跟,和人一样有自卫的智慧,但人和物养生的道理却千头万绪、各不相同。我们仔细研究他引事的出处,是从过去孔子引用向日葵护根的事来的。当时孔子讥讽鲍庄子居乱世不能危行言孙,因此受到齐灵公刖足之刑,孔子是这样说的:“鲍庄子之知,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另外,宋昭公将去除诸公子,乐豫认为公族是公室的枝叶,故劝诫昭公,说:“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为庇,况国君乎!”但是陆机《园葵诗》写的是“庇足”两个字,假若说他把“庇护本根”的葛藟当成向日葵,那不是用错典故了吗?如若说他以为用“庇”字,比用“卫”字好,那岂不是改写故典而失其本真了?这又是为文用词不够精实的毛病。以曹子建的明智练达、陆士衡的深沉缜密,尚且不免于错误,那么陈琳为曹洪与魏文帝书中说:“盖闻过高唐者,效王豹之讴。”错把处于齐国高唐的绵驹,说成处于卫国淇水的王豹,这更是不值得识者一笑了!生长在山上的木材,是良匠所要度量的;圣贤著述的经典,也是文士选择的对象。木材质料既然精美,就需要快利的斧斤去砍伐;同样,书中美妙的事理,也正等待着生花妙笔来运用!像这样能够研究创作技巧、构思写作内容的才学之士,一旦操觚为文,将不会输给运斤成风、伐木为材的匠石了!
赞曰:经籍深富,辞理遐亘。皓如江海,郁若昆邓。文梓共采,琼珠交赠。用人若己,古来无懵。
总而言之:古圣先贤诸子百家的典籍,内容精深,辞理丰富,不仅传播遥远,而且影响悠久,如长江大海的光明浩瀚,像昆山邓林的蕴藏丰盛!经典中如文梓楩楠般的妙辞,足供采用;像琼玉珠宝般的妙句,交相馈赠。假若引用别人的文辞,就像出自一己的手笔,流利自然,不着痕迹,那么自古以来的作品,便没有懵懂不明的挂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