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颜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请夺彼矛,还攻其楯矣。何者?《易》之《文言》,岂非言文?若笔不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将以立论,未见其论立也。予以为:发口为言,属笔曰翰,常道曰经,述经曰传。经传之体,出言入笔,笔为言使,可强可弱。分经以典奥为不刊,非以言笔为优劣也。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故知九变之贯匪穷,知言之选难备矣。
现在的人一谈到文章体裁的时候,经常有文、笔的区分,认为没有韵的散文属于笔,有韵的韵文属于文。其实文采、辞藻是用来补充语言不足的,按理应该兼包《诗经》《尚书》,至于分别标目为文、笔两种名称,只是近代才开始罢了。颜延年认为:“笔是有文采的体裁,经典只是叙事说理的言,而不是笔;传记是有文采的笔,而不是单纯的言。”这种说法十分笼统。我们就拿颜先生所肯定的,来驳他所否定的,如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立刻可以发现那是自相矛盾的!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如果“经典是言而非笔”,《易经》《乾》《坤》两卦的《文言》,造语整齐,音韵铿锵,难道不是言而有文吗?如果照颜氏的说法,“言而有文饰的是笔”,那么就不能说经典不是笔了,所以我知道他本来是想建立自己的理论的,可是这样一来,他的理论不见得就能成立了。我认为一个作家将他的思想情意发表于口舌之外的便是言,把言语用文字联属成文的就叫作笔。永久不变的思想称为经典,解释经义的著作叫作传记。所以经典、传记这两种体裁,是发乎言辞,加以文字记载的作品。笔为言辞所驱使,它的语势可强而为质朴,可弱而为文采。六经以典雅深奥,成为我国百世不刊的宝典。它的优劣价值,是不可以拿言、笔来衡量的啊!过去陆机作《文赋》,被当时文坛誉为委曲婉转,道尽了文章创作的妙谛,然而如细加观察,他对写作的利弊方面,可说是广泛议论,精密研究,但在文章体类方面,却还不十分完备。由此可知文章的内容和形式真是千变万化。故想要穷究那万变不离其宗的道理,即令是深解文章奥妙的学者,也难以知道得完备啊!
凡精虑造文,各竞新丽,多欲练辞,莫肯研术。落落之玉,或乱乎石;碌碌之石,时似乎玉。精者要约,匮者亦尠xiǎn;博者该赡,芜者亦繁;辩者昭晰,浅者亦露;奥者复隐,诡者亦典。或义华而声悴,或理拙而文泽。知夫调钟未易,张琴实难。伶人告和,不必尽窕tiǎo槬huà之中;动用挥扇,何必穷初终之韵;魏文比篇章于音乐,盖有征矣。夫不截盘根,无以验利器;不剖文奥,无以辨通才。才之能通,必资晓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故博塞之文,借巧傥来,虽前驱有功,而后援难继。少既无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删,乃多少之并惑,何妍蚩之能制乎!若夫善弈之文,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断章之功,于斯盛矣。
凡从事写作,应先了解写作的技巧。一个精思熟虑的人,在创作时,皆是争奇斗艳,但多数人都想洗炼自己的文辞,而不肯研究创作的技巧;由于不深究创作技术,往往在写作方面,发生了不稳定的现象,弄得好坏不分。有的如光明坚实的宝玉,却被那些顽石弄得混杂不分;有时碧绿温润的顽石,也很像美丽的宝玉。精审的作品扼要简约,但才识贫乏的作品,也是内容很短;博洽之士的作品,赅备详赡,驳杂之徒的文章,也头绪纷繁;长于论辩的文章,措辞明晰,但思想浅薄的,也平淡露骨;思想深奥的作品,繁复含蓄,见解奇诡的,也邪僻不正。有的作品内容华茂,而音调却枯燥乏味;有的作品理论拙劣,但文辞却十分漂亮。由此可知,从事文学创作,就像开音乐演奏会一样,在各种乐器的合奏声里,调和钟声并不容易,更定琴弦更难工稳。所以一旦乐工发出五音相谐的报告时,听众就不必去追究乐器发声,是否全部都洪细适中了;美妙的琴音,动人心弦,听的人又何必非得去追究它是否由始至终,音阶丝毫不爽呢?所以魏文帝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把文学创作比作音乐。在这里可说是获得了足够的证验了!谈到文学创作必须研究创作技术,关于这两方面的关系,我们可以打个比方:譬如我们不截断树木的盘根错节,就无法证明刀刃的锋利;不分析写作的深奥道理,就无法辨别作家通达的才识。才识之是否能够通达,必须借助创作技术的了解;如果不能全盘洞察各种文章体裁,清楚辨析一切创作技巧,我们又哪里可以控制感情的发展,而制胜于文坛之上呢?所以把握到写作技巧的人,在从事写作时,就好像善于下围棋的棋士研究下棋技术一样;如果放弃下棋技术而任意从事,就如同赌博的人碰运气了。因此,以碰运气的方式来作文,就是借着巧合和偶然得来的意念,这又好像打仗,虽然先头部队建立了功勋,而后边的援助却难以持续;篇幅少了无法接补,多了又不晓得怎样剪裁,这样篇幅和内容两方面都已经深感困惑了,至于文辞的好坏,又如何能运用自如呢?至于通晓创作技术的人,于从事创作时,其布局、运思、谋篇、遣辞、造句,都有一定的理则,按照布局来整齐行伍,以等待作者感情的融会,再顺应时机的发展,使物我感应,控驭得体,而不失其正常的轨道。这样,作家把创作技术运用到最高峰,把事理做巧妙的安排,那么文章的思想情趣,在字里行间自然会腾跃而生,文辞气势必能涌现笔端。阅读其辞藻,如同锦绣彩绘;静听其声韵,如同琴瑟笙簧;品尝其事义,甘甜肥美;体会其情志,芬馨芳香。裁章谋篇的功效,到了这个地步,可说是盛大完备了!
夫骥足虽骏,纆牵忌长,以万分一累,且废千里。况文体多术,共相弥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所以列在一篇,备总情变,譬三十之辐,共成一毂,虽未足观,亦鄙夫之见也。
千里马固然跑得快,但就怕缰绳太长,消耗马的脚力;如果缰绳过长,就可能由于这个万分之一的牵累,使马不能日行千里。更何况写作文章的方法很多,内在的情理与外在的辞采要互相弥缝,只要其中任何一部分稍欠调和,整个文章将陷于土崩瓦解、支离破碎的境地。所以我就把有关文学创作的技术,全部安排在一篇之中,以备从事写作的人能总揽感情的变化,并加以灵活运用。这譬如三十根辐条凑合成一个车毂,相辅相成,然后这个车轮才能运转自如一样。以上所说各点,虽然卑之无甚高论,不足为大家写作的参考,但是,也可以说是我个人向读者提供的一点浅见了。
赞曰:文场笔苑,有术有门。务先大体,鉴必穷源。乘一总万,举要治繁。思无定契,理有恒存。
总而言之:在文学的领域里,无论是有韵的文或无韵的笔,都有他们写作的方法和门径,大致说来,务必先要树立文章的中心思想;观察文情,必穷源追本,这样文章的体裁与作法虽多,只要把握着这个一成不变的最高原则,就可以总揽千头万绪的感情,标举纲要,整纷理繁了。所以人们的思维活动虽没有固定不变的模式,但写作文章的理则,却是万古长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