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珑璁】（贴上） 连宵风雨重，多娇多病愁中。仙少效，药无功。
颦有为颦，笑有为笑 [1] 。不颦不笑，哀哉年少。春香侍奉小姐，伤春病到深秋。今夕中秋佳节，风雨萧条。小姐病转沉吟，待我扶他消遣。正是：从来雨打中秋月，更值风摇长命灯 [2] 。（下）
【鹊桥仙】（贴扶病旦上） 拜月堂空，行云径拥 [3] ，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旦）枕函敲破漏声残 [4] ，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春香，病境沉沉，不知今夕何夕？（贴）八月半了。（旦）哎也！是中秋佳节哩。老爷、奶奶都为我愁烦，不曾玩赏了？（贴）这都不在话下了。（旦）听见陈师父替我推命，要过中秋。看看病势转沉，今宵欠好。你为我开轩一望，月色如何？（贴开窗）（旦望介）
【集贤宾】（旦）海天 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 [5] ，凭谁窃药把 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 [6] ！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 [7] ，心坎里别是 一般疼痛。（闷介）
【前腔】（贴）甚 春归无端厮和哄 [8] ，雾和 烟两不玲珑 [9] 。算来人命关天重，会消详直恁匆匆 [10] ！为着谁侬 [11] ，俏样子等闲抛送？待我谎他。姐姐，月上了。 月轮空，敢蘸破你 一床幽梦 [12] 。
（旦望叹介）轮时盼节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
【前腔】你便好 中秋月儿谁受用？剪 西风泪雨梧桐 [13] 。楞生瘦骨加沉重 [14] ，趱程期是那 天外哀鸿 [15] 。草际寒蛩 [16] ，撒剌剌纸条窗缝 [17] 。（旦惊作昏介） 冷松松，软兀剌四梢难动 [18] 。
注释：
[1] 颦有为颦，笑有为笑：该忧愁时忧愁，该欢笑时欢笑。语出《韩非子·内储说上》。
[2] 风摇长命灯：比喻生命危险。长命灯，昼夜点燃，祈求福寿的灯。
[3] 拜月堂空，行云径拥：想拜月求团圆，眼前却无一个实在的心上人；梦中与情人幽会，现实中爱情的道路却断了。拜月，古人常通过拜月祈求团圆。《幽闺记》里王瑞兰不得已和丈夫分别，曾拜月祈求夫妇团圆。拥，隔绝。
[4] 枕函敲破漏声残：指在枕头上一夜无眠，听更声到破晓天明。枕函，枕匣，这里指枕头。漏声，铜壶滴漏之声。漏壶是古老的计时器，古时夜间凭漏壶表示的时刻报更，所以漏壶又叫更漏。
[5] 玉杵：月中有白兔持杵捣药，因此玉杵也代指月亮。
[6] 甚西风吹梦无踪：化用宋李清照《浪淘沙》：“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
[7] 在眉峰：化用宋李清照《一剪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8] 厮：互相。和哄：欺骗，调弄。
[9] 雾和烟两不玲珑：天气多雾和雨都不好。
[10] 算来人命关天重，会消详直恁匆匆：本来以为人命关天，病情会慢慢好转，谁知一下子病成这个模样。消详，待一会儿，这里指病情好转，生命延续。
[11] 谁侬（nóng）：何人。
[12] 蘸（zhàn）破：点破，照破。
[13] 剪西风泪雨梧桐：秋风秋雨吹落梧桐叶。剪，风拂或寒气侵袭的样子。
[14] 楞生瘦骨加沉重：瘦骨嶙峋，病情更加严重了。
[15] 趱（zǎn）程期：赶路，赶时辰。趱，催促。
[16] 草际寒蛩（qiónɡ）：化用宋李清照《行香子》：“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蛩，蟋蟀的别名。
[17] 撒剌剌：形容风吹窗上纸片声。
[18] 软兀刺：软绵绵地。四梢：四肢。
（贴惊介）小姐冷厥了 [19] ！夫人有请。（老旦上）百岁少忧夫主贵，一生多病女儿娇。我的儿，病体怎生了？（贴）奶奶，欠好，欠好。（老）可怎了！
【前腔】不堤防你后 花园闲梦铳 [20] ，不分 明再不惺忪 [21] ，睡 临侵打 不起头梢重 [22] 。（泣介） 恨不呵早早乘龙 [23] 。夜夜孤鸿，活害杀俺 翠娟娟 雏凤。一场空，是 这答里把 娘儿命送。
【啭林莺】（旦醒介）甚 飞丝缱的阳神动，弄 悠扬风马丁冬 [24] 。（泣介）娘，儿拜谢你了。（拜跌介）从 小来觑的千金重，不孝女孝顺无终。娘呵，此乃天之数也。当今生 花开一红，愿来生把 萱椿再奉。（众泣介）（合） 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
【前腔】（老）并 无儿、荡得个 娇香种 [25] ，绕 娘前笑眼欢容。但 成人索把俺 高堂送，恨天涯老运孤穷。儿呵，暂时间 月直年空 [26] ，返将息你这 心烦意冗。（合前）
（旦）娘，你女儿不幸，作何处置？（老）奔你回去也 [27] 。儿！
【玉莺儿】（旦泣介） 旅榇梦魂中 [28] ，盼家山千万重。（老）便远也去。（旦）是不是听女孩儿一言。这后园中一株梅树，儿心所爱，但葬我梅树之下可矣。（老）这是怎的来？（旦）做不的 病婵娟桂窟里 长生，则分的 粉骷髅向 梅花古洞 [29] 。（老泣介）看他强扶头 泪濛，冷淋心汗倾，不如我 先他一命无常用。（合） 恨苍穹，妒花风雨，偏在月明中。
（老）还去与爹讲，广做道场也 [30] ，儿。银蟾谩捣君臣药，纸马重烧子母钱 [31] 。（下）
注释：
[19] 冷厥：昏厥。
[20] 梦铳（chòng）：睡梦。指游园惊梦之事。
[21] 不惺松：神志不清爽。
[22] 睡临侵：睡昏昏地。头梢：头。
[23] 乘龙：嫁个好女婿。
[24] 甚飞丝缱的阳神动，弄悠扬风马丁冬：原来是风吹铁马，叮咚作响，把阳神从昏迷状态中惊醒过来。阳神，生魂。风马，挂在檐间的铁马。风吹相击发声。
[25] 荡得个娇香种：好不容易养了一个好女儿。
[26] 月直年空：即月值年灾，赶上命定的灾厄。
[27] 奔：这里是指把遗体送走。
[28] 旅榇（chèn）：寄存外乡的棺木。
[29] 做不的病婵娟桂窟里长生，则分（fèn）的粉骷髅向梅花古洞：做不成嫦娥在月宫里长生不死，但求尸骨能埋葬在古梅树洞。婵娟，指嫦娥。桂窟，桂花窟，指月宫。分，应分，应该。
[30] 做道场：请僧道做法事，消灾祈福。
[31] 银蟾谩捣君臣药，纸马重烧子母钱：意谓月宫中玉兔徒然捣着仙药，也救不得杜丽娘性命。谩，徒然。君臣药，中医配药的方法。主治药品叫君，辅助药品叫臣。纸马，绘有彩色神像的纸画，焚化祭祀逝者。子母钱，这里指各种纸钱。
（旦）春香，咱可有回生之日否？
【前腔】（叹介） 你生小事依从，我情中你意中。春香，你小心奉事老爷奶奶。（贴）这是当的了。（旦）春香，我记起一事来。我那春容，题诗在上，外观不雅。葬我之后，盛着紫檀匣儿，藏在太湖石底。（贴）这是主何意儿？（旦） 有心灵翰墨春容，傥 直那人知重 [32] 。（贴）姐姐宽心。你如今不幸，坟孤独影。肯将息起来，禀过老爷，但是姓梅姓柳秀才，招选一个，同生同死，可不美哉！（旦）怕等不得了。哎哟！哎哟！（贴）这 病根儿 怎攻 [33] ，心上医怎逢？（旦）春香，我亡后，你常向灵位前叫唤我一声儿。（贴）他 一星星说向咱 伤情重。（合前）
（旦昏介）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奶奶快来！
【忆莺儿】（外、老旦上） 鼓三冬，愁万重，冷雨幽窗灯不红。听 侍儿传言女病凶。（贴泣介）我的小姐，小姐！（外、老同泣介）我的儿呵，你 舍的命终，抛的 我途穷。当初只 望把爹娘送。（合） 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
（旦作醒介）（外）快苏醒！儿，爹在此。（旦作看外介）哎哟！爹爹，扶我中堂去罢。（外）扶你也，儿。（扶介）
【尾声】（旦）怕 树头树底不到的 五更风 [34] ，和俺小 坟边立 断肠碑一统。爹，今夜是中秋？（外）是中秋也，儿。（旦）禁了这一夜雨。（叹介）怎能 勾月落重生灯再红！（并下）
注释：
[32] 傥（tǎng）直那人知重：也许能得到心上人欣赏珍重。傥，同“倘”，也许。直，值，碰到。
[33] 攻：治。
[34] 怕树头树底不到的五更风：怕满树的花朵，不待五更风的吹折，就已经落尽了。这里指杜丽娘青春夭折。化用唐王建《宫词》：“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贴哭上）我的小姐，我的小姐！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无常之祸福。我小姐一病伤春死了。痛杀了我家老爷、我家奶奶。列位看官们，怎了也！待我哭他一会 [35] 。
【红衲袄】小姐，再不叫咱把 领头香心字烧 [36] ，再不叫咱把 剔花灯红泪缴 [37] ，再不叫咱 拈花侧眼调歌鸟，再不叫咱 转镜移肩和你 点绛桃 [38] 。想着你 夜深深放剪刀，晓清清临画稿。提起那春容，被老爷看见了，怕奶奶伤情，分付殉了葬罢。俺想小姐临终之言，依旧向 湖山石儿 靠也 ，怕等得个 拾翠人来把 画粉销 [39] 。
老姑姑，你也来了。（净上）你哭得好，我也来帮你。
【前腔】春香姐，再不叫你 煖朱唇学弄箫。（贴）为此。（净）再不和你 荡湘裙闲斗草。（贴）便是。（净）小姐不在，春香姐也松泛多少。（贴）怎见得？（净） 再不要你冷 温存热絮叨，再 不要得你夜 眠迟、朝起的 早。（贴）这也惯了。（净）还有省气的所在。 鸡眼睛不用你 做嘴儿 挑 [40] ，马子儿不用你 随鼻儿 倒。（贴啐介）（净）还一件，小姐青春有了，没时间 做出些儿也 [41] ，那老夫人呵，少不的 把你后 花园打折腰。
（贴）休胡说！老夫人来也。（老上哭介）我的亲儿！
【前腔】每日 绕娘身有 百十遭，并不见你 向人前轻一笑。他背熟的 班姬《四诫》从头学，不要得 孟母三迁把气淘。也愁她 软苗条忒恁娇，谁料他 病淹煎真不好。（哭介）从今后 谁把亲 娘叫也，一寸肝肠做了 百寸焦。
（老闷倒）（贴惊叫介）老爷，痛杀了奶奶也！快来，快来！（外哭上）我的儿也！呀！原来夫人闷倒在此。
【前腔】夫人，不是你 坐孤辰把 子宿嚣 [42] ，则是我 坐公堂冤业报。较 不似老 仓公多女好 [43] 。撞不着赛 卢医他 一病跷 [44] 。天，天，似俺头白中年呵，便做了 大家缘何处消 [45] ？见放着 小门楣生折倒！夫人，你且自保重。便作你 寸肠千断了也，则怕女儿呵，他 望帝魂归不可招 [46] 。
注释：
[35] “列位看官们”三句：这是春香向场下观众的说白。
[36] 领头香：第一炷香。心字：心字形的香篆。
[37] 红泪：红蜡烛点燃时流下来的蜡液。缴：揩拭。
[38] 点绛桃：点染红唇。
[39] 怕等得个拾翠人来把画粉销：怕等着拾画的人来到，画上的彩色已经褪掉。拾翠人，这里指拾画的人。
[40] 鸡眼睛：病名。状如鸡眼的皮肤小硬结，常生在足趾侧。做嘴儿挑：因脚有臭气，挑时努嘴作势。
[41] 没时间做出些儿也：不知什么时候做出事来。些儿，事，儿女私情。
[42] 坐孤辰把子宿嚣：因为命不好，没有儿子。坐，因为。孤辰，古代卜者的术语。天干为日，地支为辰，六甲中无天干相配之地支称孤辰。如甲子旬中无戌亥，戌亥即为孤辰。迷信认为人的生辰八字犯孤辰即主不吉利。孤辰、寡宿主孤寡。子宿，子星。嚣，虚无。
[43] 较不似老仓公多女好：比不上仓公女儿多的福气。较不似，比不上，不如。老仓公，即汉代名医淳于意，做过太仓长，称仓公。他没有儿子，只有五个女儿。他曾经有罪，他最小的女儿缇萦为他上书救免。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44] 撞不着赛卢医他一病跷：遇不到良医，她因而死去了。赛，赛过。卢医，指战国良医扁鹊，住在卢地，世称卢医。又泛称良医。跷，死。
[45] 家缘：家计，指家产。
[46] 望帝魂归不可招：魂招不回来，死而不能复生。望帝，传说蜀王杜宇，自称望帝。死后化为杜鹃鸟。
（丑院公上）人间旧恨惊鸦去，天上新恩喜鹊来。禀老爷：朝报高升。（外看报介）吏部一本：奉圣旨，金寇南窥，南安知府杜宝，可升安抚使 [47] ，镇守淮扬。即日起程，不得违误。钦此。（叹介）夫人，朝旨催人北往，女丧不便西归。院子，请陈斋长讲话。（丑）老相公有请。（末上）彭殇真一壑 [48] ，吊贺每同堂。（见介）（外）陈先生，小女长谢你了。（末哭介）正是。苦伤小姐仙逝，陈最良四顾无门。所喜老公相乔迁，陈最良一发失所。（众哭介）（外）陈先生，有事商量：学生奉旨，不得久停。因小女遗言，就葬后园梅树之下。又恐不便后官居住，已分付割取后园，起座梅花庵观，安置小女神位，就着这石道姑焚修看守。那道姑可承应的来？（净跪介）老道婆添香换水。但往来看顾，还得一人。（老）就烦陈斋长为便。（末）老夫人有命，情愿效劳。（老）老爷，须置些祭田才好。（外）有漏泽院二顷虚田 [49] ，拨资香火。（末）这漏泽院田，就漏在生员身上。（净）咱号道姑，堪收稻谷 [50] 。你是陈绝粮，漏不到你。（末）秀才口吃十一方 [51] ，你是姑姑，我还是孤老 [52] ，偏不该我收粮？（外）不消争，陈先生收给。陈先生，我在此数年，优待学校。（末）都知道。便是老公相高升，旧规有诸生遗爱记、生祠碑文，到京伴礼送人为妙。（净）陈绝粮，遗爱记是老爷遗下与令爱作表记么？（末）是老公相政迹歌谣。什么“令爱”！（净）怎么叫做生祠？（末）大祠宇塑老爷像供养，门上写着：“杜公之祠”。（净）这等不如就塑小姐在傍，我普同供养。（外恼介）胡说！但是旧规，我通不用了。
【意不尽】陈先生，老道姑，咱 女坟儿 三尺暮云高，老夫妻一言相靠。不敢望时时看守，则 清明寒食一碗 饭儿浇。
（外） 魂归冥漠魄归泉，朱褒 [53]
（老） 使汝悠悠十八年。曹唐 [54]
（末） 一叫一回肠一断，李白 [55]
（合） 如今重说恨绵绵。张籍 [56]
注释：
[47] 安抚使：宋代为掌管一方军民两政之官。常由知州、知府兼任。
[48] 彭殇（shānɡ）真一壑（hè）：长寿和短命都逃不出一死。彭，彭祖，传说中寿命最长的人，活到八百岁。殇，未成年即夭折的人。壑，坑谷，指埋葬的地方。
[49] 漏泽院：宋代一种官办公墓制，即政府将死而无葬的贫者和战死士兵加以安葬。此指漏泽院用地。
[50] 稻谷：与道姑谐音。
[51] 秀才口吃十一方：和尚口吃十方，住在庙里的秀才连和尚的也要吃，所以说口吃十一方。
[52] 孤老：指年老的孤独汉。与谷老谐音。
[53] 魂归冥漠魄归泉：语本朱褒《悼杨氏妓琴弦》。此指杜丽娘死去。
[54] 使汝悠悠十八年：语本曹唐《题子侄书院双松》。此指杜丽娘死时正值青春。十八年，十八岁，此为虚指，意谓年轻。
[55] 一叫一回肠一断：语本李白《宣城见杜鹃花》。此指杜宝夫妻哭叫丽娘非常悲痛。
[56] 如今重说恨绵绵：语本张籍《送元结》。此指丧女之痛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