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图记》《沧浪亭记》归有光-《古文观止》吴楚材/吴调侯

归有光

归有光(1506—1571),字熙甫,号震川,昆山(今属江苏)人。明世宗嘉靖十九年(1540)中举后,八次会试进士不第,至嘉靖四十四年(1565)六十岁始中进士,授浙江长兴县令,官至南京太仆寺丞。他是明代“唐宋派”中在创作上最受当时和后世推崇的古文家。有《震川先生集》。

吴山图记[1]

吴、长洲二县[2],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3],而灵岩[4],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5]。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6],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7],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8],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9]。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10],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夫令之于民[11],诚重矣[12]。令诚贤也[13],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14];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15],固宜。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16]?

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余年[17],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沧浪亭记[18]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19],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20]。亟求余作《沧浪亭记》[21],曰:“昔子美之记[22],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23],广陵王镇吴中[24],治园于子城之西南[25];其外戚孙承佑[26],亦治园于其偏。迨淮南纳土[27],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28],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29],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

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30]。尝登姑苏之台[31],望五湖之渺茫[32],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33],阖闾、夫差之所争[34],子胥、种、蠡之所经营[35],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36],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37]。诸子姻戚,乘时奢僭[38],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39]。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澌然而俱尽者[40],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1] 作者从吴县百姓送给友人魏用晦的山水画《吴山图》着笔,写出了友人在担任县令期间,与吴县百姓结下的深厚情谊及人们的难忘之意。

[2] 吴、长洲:同属苏州府辖地,治所均在今江苏苏州。

[3] 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山名,均在吴县境内。

[4] 灵岩:山名,在吴县西南,吴王于此山为西施建“馆娃宫”。

[5] 西子:即西施,春秋时期吴王夫差的宠妃。

[6] 虎丘、剑池、天平、尚方、支硎:都是风景名胜,其中剑池为池名,余皆为山名。

[7] 太湖:湖名,跨江苏、浙江两省。

[8] 同年:同科考中的考生互称同年。魏君用晦:魏体明,字用晦,嘉靖四十五年(1565)年进士。为:治理。

[9] 高第:高的等第,优等。

[10] 扳(pān潘)留:挽留。

[11] 令:县令,行政长官。

[12] 诚重:的确重要。

[13] 诚:如果,表示假设。

[14] 被:遭到。泽:雨露。引申为德泽。

[15] 尸祝:祭祀。尸是代替死者受享祭祀的人,象征死者的神灵。祝是司祭礼的人。

[16] 惓(quán拳)惓:诚恳深切的样子。

[17] 苏子瞻:即苏轼。韩魏公:即韩琦。

[18] 沧浪亭在今苏州市南三元坊附近,是江南现存最久的古园林之一。作者是应僧人文瑛的请求而写的这篇文章。

[19] 浮图:或作“浮屠”,这里指僧人。

[20] 苏子美:即苏舜钦(1008—1048),字子美。

[21] 亟(qì气):屡次。

[22] 子美之记:《苏学士集》卷十三有《沧浪亭记》一文。

[23] 吴越:五代时的十国之一,为钱镠(liú刘)所建,都于杭州,领土包括今浙江全省与江苏省的一部分。有国:建立政权。

[24] 广陵王:即钱元璙(liáo辽),钱镠之子,官苏州刺史,后封广陵郡王。吴中:今江苏吴县。这里即指苏州一带。

[25] 治:修建。园:钱元璙曾建金谷园以娱老,此园或即指金谷园。子城:大城所属的小城,即内城及附郭的瓮城或月城。

[26] 外戚:帝王后妃的父兄子弟等姻亲。孙承佑:钱塘人,吴越王钱俶(chù触)纳其姊为妃。屡迁要职,曾官中吴军节度使。

[27] 迨(dài代):等到。淮南纳土:指钱俶以所辖十三州降宋。

[28] 禅者:这里即指僧人。

[29] 子美之构:指苏舜钦所建的沧浪亭。

[30] 朝市:庙堂、市井,这里指朝廷。

[31] 姑苏之台:也作姑胥台,在姑苏山上,故址在今江苏吴县西南,相传为吴王夫差所筑。

[32] 五湖:即太湖,在今江苏省南部。

[33] 太伯:周太王的长子,又作“泰伯”。虞仲:即仲雍,周太王的次子。太伯、虞仲兄弟为让位给幼弟季历,避到荆蛮(今长江中下游一带)地区。太伯自号句(ɡōu勾)吴,成为春秋时吴国的始祖;虞仲在太伯死后继位。

[34] 阖闾(hé lǘ合驴):或作“阖庐”,春秋末年吴国国君,派专诸刺杀吴王僚后自立为王。后与越国作战,受伤而死。

[35] 子胥:即伍员。种:即文种。蠡:即范蠡。

[36] 钱镠:字具美,五代时,乘藩镇混战之机,攻占土地,建立吴越国。攘窃:抢夺、盗取。

[37] 垂及四世:指吴越自钱镠开国,延续四代而亡。

[38] 奢僭(jiàn建):奢侈豪华,超越制度。

[39] 释子:即佛教徒。这里指僧人文瑛。

[40] 澌(sī丝)然:消亡的样子。

发表评论

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