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溪诗序[258]
灌水之阳[259]，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260]。”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261]，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262]。古有愚公谷[263]，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士之居者犹龂龂然[264]，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265]，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266]，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267]。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268]，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269]。
夫水，智者乐也[270]。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271]，多坻石[272]，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273]，而适类于余[274]，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275]。宁武子“邦无道则愚” [276]，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277]，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278]，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279]。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280]。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281]，清莹秀澈，锵鸣金石[282]，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283]，牢笼百态[284]，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285]，昏然而同归[286]，超鸿蒙[287]，混希夷[288]，寂寥而莫我知也[289]。于是作《八愚诗》，记于溪石上[2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