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虑论》《豫让论》方孝孺-《古文观止》吴楚材/吴调侯

方孝孺

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一字希古,浙江宁海(今浙江象山)人。号逊志,蜀献王改之为“正学”,故世称“正学先生”。洪武二十五年(1392),除汉中府教授。后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赶走建文帝夺得皇位,并要求方孝孺起草登极诏书,不从而被杀。祸及十族,死者达八百余人。有《逊志斋集》传世。

深虑论[1]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2];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3]。

当秦之世[4],而灭诸侯[5],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6],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7]。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8];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9],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10],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11]。武、宣以后[12],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13]。光武之惩哀、平[14],魏之惩汉[15],晋之惩魏[16],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盖出于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17],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18]。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19];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20]。

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21],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22],多死于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谋子也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

古之圣人[23],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24],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而岂天道哉?

豫让论[25]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26],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27],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28],斯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为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炫俗[29],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30],及赵襄子杀智伯[31],让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观其漆身吞炭[32],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及观斩衣三跃[33],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34],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35],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有余憾矣。段规之事韩康[36],任章之事魏献[37],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郄疵之事智伯[38],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

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士也。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39],谆谆然而告之曰: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至,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40],死于是日。伯虽顽冥不灵[41],感其至诚,庶几复悟[42]。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

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43]。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44],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然而自得者[45],又让之罪人也。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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