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韩文公庙碑》-《古文观止》吴楚材/吴调侯

潮州韩文公庙碑[273]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274],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275],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276],傅说为列星[277],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278]。”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279],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280],良、平失其智[281],贲、育失其勇[282],仪、秦失其辩[283]。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284],而明则复为人[285]。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286]。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287]。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288],天下靡然从公[289],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290],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291],而勇夺三军之帅[292],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293];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294],而不能回宪宗之惑[295];能驯鳄鱼之暴[296],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297];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298],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299]。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300],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301]。”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祐五年[302],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303],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304]。”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305],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306],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元丰元年[307],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308],使歌以祀公。其辞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309],天孙为织云锦裳[310]。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粃糠[311],西游咸池略扶桑[312]。草木衣被昭回光[313],追逐李、杜参翱翔[314],汗流籍、湜走且僵[315],灭没倒影不能望[316]。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疑吊英、皇[317]。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318]。钧天无人帝悲伤[319],讴吟下招遣巫阳[320],犦牲鸡卜羞我觞[321]。于餐荔丹与蕉黄[322],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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