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论》-《古文观止》吴楚材/吴调侯

贾谊论[60]

非才之难[61],所以自用者实难[62]。惜乎!贾生,王者之佐[63],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64],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65]?得君如汉文[66],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67],庶几一日得行其道[68]。将之荆[69],先之以冉有[70],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71],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72]:“夫子何为不豫[73]?”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74],灌婴连兵数十万[75],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76],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77],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78],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79],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80],萦纡郁闷[81],趯然有远举之志[82]。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83]。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84]。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85],则不能全其用[86]。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87],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88],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89],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90],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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