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孟东野序[362]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363]。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364]。水之无声，风荡之鸣[365]。其跃也，或激之[366]；其趋也，或梗之[367]；其沸也，或炙之[368]。金石之无声[369]，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370]。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371]，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372]，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373]。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374]，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375]，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376]，咎陶、禹[377]，其善鸣者也[378]，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379]，又自假于《韶》以鸣[380]。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381]。伊尹鸣殷[382]，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383]。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384]。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385]，以道鸣者也[386]。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387]，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388]。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389]，其节数以急[390]，其辞淫以哀[391]，其志弛以肆[392]，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393]。将天丑其德[394]，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395]。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396]。从吾游者[397]，李翱、张籍其尤也[398]。三子者之鸣信善矣[399]。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400]？抑将穷饿其身[401]、思愁其心肠[402]，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403]。其在上也奚以喜[404]？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405]，有若不释然者[406]，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