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晏列传史记》-《古文观止》吴楚材/吴调侯

管晏列传[212]史记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213],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214],鲍叔终善遇之[215],不以为言[216]。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217],管仲事公子纠[218]。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219]:“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220],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221],鲍叔不以我为不肖[222],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223],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224],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225]。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226],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227],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228]:“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229]”,“四维不张[230],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231],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232]。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233],慎权衡[234]。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235],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236]。桓公实北征山戎[237],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238]。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239],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240]。”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241],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242]。事齐灵公、庄公、景公[243],以节俭力行重于齐[244]。既相齐,食不重肉[245],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246];语不及之,即危行[247]。国有道,即顺命[248];无道,即衡命[249]。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250],在缧绁中[251]。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骖赎之[252],载归。弗谢[253],入闺[254],久之。越石父请绝[255]。晏子戄然[256],摄衣冠谢曰[257]:“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258]。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259]。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260]。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261],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262]。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263]。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264],及《晏子春秋》[265],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266]。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267]。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268],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269]。”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270],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271]?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272]!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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