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毅报燕王书[530]国策
昌国君乐毅为燕昭王合五国之兵而攻齐[531],下七十余城[532],尽郡县之以属燕[533]。三城未下而燕昭王死[534]。惠王即位[535],用齐人反间,疑乐毅,而使骑劫代之将[536]。乐毅奔赵,赵封以为望诸君[537]。齐田单欺诈骑劫[538],卒败燕军,复收下七十余城以复齐。
燕王悔,惧赵用乐毅承燕之敝以伐燕[539]。燕王乃使人让乐毅[540],且谢之曰[541]:“先王举国而委将军[542],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仇[543],天下莫不振动[544],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545],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546],故召将军且休计事[547]。将军过听[548],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而归赵[549]。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550]?”
望诸君乃使人献书报燕王曰:
“臣不佞[551],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顺左右之心,恐抵斧质之罪[552],以伤先王之明,而又害于足下之义,故遁逃奔赵。自负以不肖之罪,故不敢为辞说。今王使使者数之罪,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553],而又不白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554]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其亲[555],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随其爱,能当者处之[556]。故察能而授官者[557],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558]。臣以所学者观之,先王之举错[559],有高世之心[560],故假节于魏王[561],而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562],擢之乎宾客之中[563],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谋于父兄[564],而使臣为亚卿[565]。臣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566],故受命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567],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对曰:‘夫齐,霸国之余教也,而骤胜之遗事也[568],闲于甲兵[569],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570]。举天下而图之,莫径于结赵矣[571]。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愿也[572]。赵若许,约楚赵宋尽力,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573]。’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574],起兵随而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举而有之于济上[575]。济上之军奉令击齐,大胜之。轻卒锐兵,长驱至国[576]。齐王逃遁走莒[577],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历室,齐器设于宁台[578]。蓟丘之植植于汶篁[579]。自五伯以来[580],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顺于其志[581],以臣为不顿命[582],故裂地而封之[583],使之得比乎小国诸侯[584]。臣不佞,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弗辞。
“臣闻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585];蚤知之士[586],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587],收八百岁之蓄积[588],及至弃群臣之日,遗令诏后嗣之余义[589],执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顺庶孽者[590],施及萌隶[591],皆可以教于后世。
“臣闻善作者不必善成[592],善始者不必善终。昔者伍子胥说听乎阖闾,故吴王远迹至于郢[593];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594]。故吴王夫差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595],故沉子胥而弗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故入江而不改[596]。夫免身全功[597],以明先王之迹者,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非[598],堕先王之名者,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者,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599];忠臣之去也,不洁其名[600]。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601]。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而不察疏远之行也[602],故敢以书报。唯君之留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