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原文】
门人问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学之’,又说个‘笃行之’ (1) ,分明知行是两件。”
先生曰:“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
又问:“《易》‘学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 (2) ,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学存此天理,则此心更无放失时,故曰‘学以聚之’。然常常学存此天理,更无私欲间断,此即是此心不息处,故曰‘仁以行之’。”
又问:“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 (3) ,知行却是两个了。”
先生曰:“说‘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为私欲间断,便是‘仁不能守’。”
又问:“心即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 (4) ,如何谓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
先生因谓之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又问:“圣贤言语许多,如何却要打做一个?”
曰:“我不是要打做一个,如曰:‘夫道,一而已矣。’ (5) 又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 (6) 天地圣人皆是一个,如何二得?”
【译文】
学生问:“知与行怎么能合二为一?譬如‘博学之’,又说要‘笃行之’,这不正说明知与行是两件事儿吗?”
先生说:“博学是指在事事上学存天理,笃行是说学习不可间断。”
学生又问:“‘学以聚之’,又说‘仁以行之’,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还是如此!事事上去学存天理,那么心就不会有间断,因此说‘学以聚之’。既然经常保持着存天理的状态,更没有个人的私欲来间断心,所以说‘仁以行之’。”
学生又问:“孔子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这里是说知与行是两回事吧?”
先生说:“说‘及之’就已经是行了,只是不能常常坚持,被个人私欲间断,这就是孔子说‘仁不能守’的原因。”
再问先生:“关于心即理的说法,程子说‘在物为理’,先生为什么说心就是理呢?”
先生说:“‘在物为理’这句话,应该在‘在’的前面加上‘心’字。变成‘此心在物则为理’这样的话,此心在于奉养父母就是孝,此心在于侍奉君主就是忠。”
先生接着说:“诸位要明白我立言宗旨。我今天给大家讲‘心即理’,因为世人把心和理分做两件事,这就会产生许多理论解释不清现实的现象。比如五霸攻击夷狄、尊崇周王室,都是为了一个私心,因此就不合乎理,但人们说他们做得十分合理,这只是世人的心不够明净,对他们的行为往往羡慕,并且只求外表漂亮,与心毫无关系。把心和理分开为二,它的结局是,自己已陷入霸道虚伪还没有觉察到,所以我认为心就是理,要让人们明白心和理只是一个,仅在心上做功夫,而不到心外去寻求,这才是王道的真谛,亦我立论的宗旨。”
又问:“圣贤关于知、行的话很多,为何要把它们合二而一?”
先生说:“不是我非得把知、行合成一个,你譬如孟子就说‘夫道一而已矣’,又说‘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都是同样的一个‘道’,哪里来的二呢?”
(1) 出自《中庸》第二十章:“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2) 出自《易经·文言·乾卦》:“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
(3) 出自《论语·卫灵公》第三十二章:“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4) 出自程颐《二程遗书》:“在天为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
(5) 出自《孟子·滕文公上》第一章:“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
(6) 出自《中庸》第二十六章:“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