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有国学生某 [1] ,将入都纳赀 [2] ,谋得县尹 [3] 。方趣装而病 [4] ,月馀不起。忽有僮人曰:“客至。”某亦忘其疾,趋出逆客 [5] 。客华服类贵者,三揖入舍,叩所自来。客曰:“仆,公孙夏,十一皇子坐客也 [6] 。闻治装将图县尹,既有是志,太守不更佳耶?”某逊谢,但言:“赀薄,不敢有奢愿。”客请效力,俾出半赀 [7] ,约于任所取盈 [8] 。某喜求策,客曰:“督、抚皆某最契之交 [9] ,暂得五千缗 [10] ,其事济矣。目前真定缺员 [11] ,便可急图。”某讶其本省 [12] 。客笑曰:“君迂矣!但有孔方在 [13] ,何问吴越桑梓耶 [14] 。”某终踌躇,疑其不经 [15] 。客曰:“无须疑惑。实相告,此冥中城隍缺也。君寿尽,已注死籍,乘此营办,尚可以致冥贵 [16] 。”即起告别,曰:“君且自谋,三日当复会。”遂出门跨马去。某忽开眸 [17] ,与妻子永诀。命出藏镪 [18] ,市楮锭万提 [19] ,郡中是物为空。堆积庭中,杂刍灵鬼马 [20] ,日夜焚之,灰高如山。三日,客果至。某出赀交兑,客即导至部署 [21] ,见贵官坐殿上,某便伏拜。贵官略审姓名,便勉以“清廉谨慎”等语。乃取凭文 [22] ,唤至案前与之。
【注释】
[1] 保定:明清时府名。府治在今河北保定。国学生:国子监的生员,即监生。
[2] 都:京城。指北京。纳赀(zī):即“捐纳”,指不是通过科举考试,而是依靠向政府捐纳钱财,谋取官职。
[3] 县尹:县令。
[4] 趣装:整理行装。
[5] 逆:迎。
[6] 坐客:座上客,受到礼遇的宾客。
[7] 俾(bǐ):使。半赀:一半的钱。
[8] 取盈:取满所定之额。盈,圆满。
[9] 督:总督。抚:巡抚。契:契合,亲密。
[10] 缗(mín):成串的钱,贯。
[11] 真定:府名。府治在今河北正定。清雍正元年(1723)改名“正定”。
[12] 某讶其本省:按清代官员任职规定,本省人不能在本省做官。某为保定人,保定和真定在清代同属直隶省。
[13] 孔方:钱。古代铜钱中有方孔,故称“孔方”。《晋书·鲁褒传》:“亲之如兄,字曰‘孔方’。”
[14] 何问吴越桑梓:哪管它在外地还是家乡。吴越,吴地和越地。借指外省、远方。桑梓,家乡。这里指本省。
[15] 不经:不合常理,妄诞。
[16] 冥贵:阴间的富贵。
[17] 开眸:睁开眼睛。眸,眼睛。
[18] 藏镪(qiǎng):存储的钱。镪,钱贯,钱。
[19] 楮(chǔ)锭:祭祀时焚化的纸制银锭。提:量词。成串。
[20] 刍灵鬼马:茅草扎的假人假马,均为旧时送葬用的焚化物。
[21] 部署:中央六部的部级衙门。按,捐纳由户部主持。这里指掌管捐纳事宜的阴间官署。
[22] 凭文:捐得的官职证书文件。
【译文】
保定有个国子监学生,想进京花钱买官,谋个县官位子。他正收拾行装时突然病倒了,过了一个多月也不能起床。这一天,忽然有个书僮跑进来报告说:“有客到。”某生也忘了自己正在生病,就急忙出来迎接客人。客人身着华丽的衣服,看上去像是贵人,某生很恭敬地向客人行礼,把他请进屋,询问客人是从哪里来的。客人说:“我叫公孙夏,是十一皇子的幕客。听说你收拾行装要进京谋个县职,既然有这样的志向,捐个太守当当不是更好吗?”某生客气地谢过公孙夏的好意,只是说:“我的钱不多,不敢有这样的奢望。”公孙夏表示愿意为他效力,而且让他先拿出一半的钱,另一半可以在到任后再交齐。某生高兴地问他有什么方法,公孙夏说:“总督、巡抚都和我交情很好,只要先拿出五千吊钱来,这事就成了。目前真定府缺一个知府,就可以马上谋划这个职位。”某生惊讶地认为真定是本省境内的州,按规定本省人是不能做本省的官的。公孙夏笑着说:“你也太迂腐了!只要是有钱,谁还管你是本省还是外省的人呢?”某生终究踌躇不定,怀疑公孙夏的这个建议是否荒唐。公孙夏说:“你不必疑惑了。实话告诉你说吧,这是阴曹地府中城隍的空缺。你的阳寿已尽,已经在死簿上登了记,抓住这个机会赶紧筹办,还可以到地下享受富贵。”说完,就起身告别,又说:“你自己再琢磨琢磨,三天后我再来找你。”便出门骑上马走了。某生忽然睁开眼睛,和妻子诀别。他让妻子拿出家里存的银子,买来上万串的纸钱,把郡里的纸钱全部买光了。他把这些纸钱堆在院子里,又夹杂着草人纸马,白天黑夜地烧个不停,纸灰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到了第三天,公孙夏果然如约而至。某生拿出钱来交给他,公孙夏就领着他来到一座官署,只见一个大官端坐在殿上,某生便上前跪倒行礼。大官略微问一下姓名,就对他说了一些“做官要清廉谨慎”之类的话。然后就取来委任书,把他叫到桌前递给了他。
某稽首出署 [23] 。自念监生卑贱 [24] ,非车服炫耀 [25] ,不足震慑曹属 [26] 。于是益市舆马 [27] ,又遣鬼役以彩舆迓其美妾 [28] 。区画方已 [29] ,真定卤簿已至 [30] 。途中里馀,一道相属,意得甚。忽前导者钲息旗靡 [31] 。惊疑间,见骑者尽下,悉伏道周 [32] ,人小径尺,马大如狸。车前者骇曰:“关帝至矣 [33] !”某惧,下车亦伏。遥见帝君从四五骑,缓辔而至。须多绕颊 [34] ,不似世所模肖者 [35] ,而神采威猛,目长几近耳际。马上问:“此何官?”从者答:“真定守。”帝君曰:“区区一郡,何直得如此张皇 [36] !”某闻之,洒然毛悚 [37] ,身暴缩,自顾如六七岁儿。帝君命起,使随马踪行。道傍有殿宇,帝君入,南向坐,命以笔札授某,俾自书乡贯姓名。某书已,呈进。帝君视之,怒曰:“字讹误不成形象!此市侩耳,何足以任民社 [38] !”又命稽其德籍。傍一人跪奏,不知何词。帝君厉声曰:“干进罪小 [39] ,卖爵罪重 [40] !”旋见金甲神绾锁去。遂有二人捉某,褫去冠服,笞五十,臀肉几脱,逐出门外。四顾车马尽空,痛不能步,偃息草间 [41] 。
【注释】
[23] 稽(qǐ)首:叩头行礼。“稽首”是中国古代最隆重的跪拜礼,施礼者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掌心向内),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头至地须停留一段时间,手在膝前,头在手后。
[24] 监生卑贱:科举时代官吏的任用讲究出身,以进士为贵,监生以捐纳买官,被人看不起,故监生某也自认为卑贱低下。
[25] 车服:舆车与冠服。按,官员的车服有等级定制,不能僭越。
[26] 曹属:下属,属官。
[27] 益:增加。市:买。
[28] 迓(yà):迎。
[29] 区画:筹划,安排。
[30] 卤簿:贵官出行时的仪仗队。
[31] 钲(zhēng)息旗靡:鼓乐停止,旗帜放下。钲,古代一种带有长柄的打击乐器,形似钟,口向上。这里指开道用的器乐。靡,倒下。
[32] 道周:道旁。
[33] 关帝:三国时蜀将关羽,明清时代神化,清初封为“关圣大帝”。
[34] 须多绕颊:满脸的胡须,俗称“络腮胡子”。世称关羽“美髯公”,“髯长二尺”。
[35] 模肖:描摹的肖像。
[36] 张皇:夸张炫耀。
[37] 洒(sěn)然:惊异的样子。
[38] 任民社:担任地方官员。民社,百姓与社稷。也泛指地方或地方官吏。
[39] 干进:营谋官职。干,求取。
[40] 卖爵:卖官。爵,爵位。
[41] 偃息:仰卧。
【译文】
某生行完礼,就出了官署。他想,自己在阳间做国子监生,地位卑贱,如果不在车马、衣服上炫耀一番,不足以震慑自己的下属。于是,他大肆购买车马,又派遣鬼卒用彩车把他的美妾接来。等这一切忙完,真定府来接他的仪仗队也已经到了。某生便下令出发,浩浩荡荡的车马拉出去有一里多地,在路上络绎不绝,某生心中得意极了。忽然,走在前面的先导队伍停止鼓乐,放下旗子。某生正在惊疑,只见骑马的人纷纷下马,全都趴在路边;人缩小成一尺左右,马也变成像狸猫那么大。车前的马伕惊骇地说:“关帝来了!”某生害怕了,也下车趴在地上。远远地看见关帝带着四五个骑马的随从,缓缓地骑马而来。关帝的胡须大多绕在脸颊上,不像世上画的一副长髯飘洒胸前,但是显得神采奕奕,威猛极了,眼睛很长,几乎到了耳边。关帝坐在马上问道:“这是什么官?”随从回答道:“他是真定知府。”关帝说:“区区一个知府,怎么敢如此的张狂!”某生一听,十分吃惊,吓得毛骨悚然,身子猛然缩小,自己一看已经缩小得像六七岁的孩子。关帝命令他站起来,让他跟在马后边走。在道路旁边有一座殿宇,关帝走了进去,面朝南坐下,让人把纸笔递给某生,让他自己写下籍贯、姓名。某生写完,呈递上去。关帝看完,发怒地说:“字错得不成样子!这样的市侩小人,怎么能够胜任百姓的父母官!”他又让随从检查他的德行簿。旁边一个人跪下启奏,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关帝厉声喝斥道:“想当官罪小,买卖官爵罪重!”不一会儿,就见一位金甲神拿着锁链走来。于是又有两个人过来捉住某生,剥掉他的官服,打了五十大板,屁股上的肉几乎打开了,然后将他赶出门去。某生四下看看,车马都不见了,身上疼得走不了路,只好趴在草丛里休息。
细认其处,离家尚不甚远。幸身轻如叶,一昼夜始抵家。豁若梦醒,床上呻吟。家人集问,但言股痛。盖瞑然若死者,已七日矣,至是始寤 [42] 。便问:“阿怜何不来?”盖妾小字也。先是,阿怜方坐谈,忽曰:“彼为真定太守,差役来接我矣。”乃入室丽妆,妆竟而卒,才隔夜耳。家人述其异。某悔恨椎胸,命停尸勿葬,冀其复还。数日杳然,乃葬之。某病渐瘳 [43] ,但股疮大剧 [44] ,半年始起。每自曰:“官赀尽耗,而横被冥刑,此尚可忍,但爱妾不知舁向何所 [45] ,清夜所难堪耳!”
【注释】
[42] 寤:醒。
[43] 瘳(chōu):病愈。
[44] 剧:剧烈,严重。
[45] 舁(yú):抬。
【译文】
某生仔细辨认了一下这个地方,发现离家倒不是很远。幸好身体轻得像树叶一样,一昼夜的工夫就回到了家。他一下子醒了过来,躺在床上呻吟。家里的人围过来问,他只说大腿疼。原来他昏沉沉的像死了似的,已经有七天了,到现在才醒过来。他便问道:“阿怜怎么不来?”阿怜,就是某生爱妾的名字。原来,那一天阿怜正坐着和人聊天,忽然说:“他当上了真定知府,派人来接我了。”说完,就回到屋里梳妆打扮,刚打扮好就死了,不过就是隔夜的事情。家里人说完这事都觉得奇怪。某生又悔又恨,捶胸顿足,让人先将阿怜停尸在家,不要下葬,希望她还能复活。过了几天,阿怜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只好把她埋了。某生的病渐渐地好了,只是腿上的疮更加厉害了,躺了半年才能起床。他常常说:“家里的钱都给折腾光了,却到地下横遭酷刑,这些倒还可以忍受,只是不知道爱妾被弄到哪里去了,漫漫长夜让人难以忍受啊!”
异史氏曰:嗟乎!市侩固不足南面哉 [46] !冥中既有线索 [47] ,恐夫子马踪所不及到,作威福者,正不胜诛耳。吾乡郭华野先生传有一事 [48] ,与此颇类,亦人中之神也。先生以清骾受主知 [49] ,再起总制荆楚 [50] 。行李萧然 [51] ,惟四五人从之,衣履皆敝陋,途中人皆不知为贵官也。适有新令赴任,道与相值。驼车二十馀乘 [52] ,前驱数十骑 [53] ,驺从以百计 [54] 。先生亦不知其何官,时先之,时后之,时以数骑杂其伍。彼前马者怒其扰,辄诃却之 [55] 。先生亦不顾瞻。亡何,至一巨镇,两俱休止。乃使人潜访之,则一国学生,加纳赴任湖南者也 [56] 。乃遣一介召之使来 [57] 。令闻呼骇疑,及诘官阀,始知为先生,悚惧无以为地,冠带蒲伏而前 [58] 。先生问:“汝即某县县尹耶?”答曰:“然。”先生曰:“蕞尔一邑 [59] ,何能养如许驺从?履任,则一方涂炭矣 [60] !不可使殃民社,可即旋归,勿前矣。”令叩首曰:“下官尚有文凭。”先生即令取凭,审验已,曰:“此亦细事,代若缴之可耳。”令伏拜而出。归途不知何以为情,而先生行矣。世有未莅任而已受考成者 [61] ,实所创闻 [62] 。盖先生奇人,故有此快事耳。
【注释】
[46] 南面:指做官。古时以坐北朝南为尊,官员坐堂皆南面而坐。
[47] 线索:事情的端绪。此处指买通关节、营私舞弊的痕迹。
[48] 郭华野:郭琇(1638—1715),字瑞甫,号华野,山东即墨人。少励志清苦,读书深山。康熙九年(1670)成进士。初任吴江知县、江南道御史,二十八年(1689)擢左都御史,弹劾权贵,其声震朝野。三十八年(1699)授湖广总督,严惩贪墨。四十二年(1703)罢归。五十四年(1715)卒。见郭廷翼《郭华野年谱》。
[49] 以清骾(gěng)受主知:因清正骾直,受到皇帝的赏识。清骾,亦作“清鲠”,清高刚直。
[50] 再起:再次起用。指康熙三十八年(1699),康熙南巡,郭琇至德州迎驾。起用为湖广总督。在此之前,郭琇因上《参河臣疏》,弹劾河道总督靳辅、户部尚书佛伦,接着又以《纠大臣疏》弹劾明珠、余国柱“植党类以树私,窃威福以惑众”,次年又上《参近臣疏》,弹劾少詹事高士奇、原任右都御史王鸿绪、给事中何楷、修撰陈之龙、编修王顼龄等植党营私。不久,郭琇便遭明珠馀党诬陷,罢官。总制荆楚:指为湖广总督。荆楚,泛指两湖(湖南、湖北)地区,明清时称为“湖广”。
[51] 萧然:稀少的样子。
[52] 驼车:运载行李的车辆。驼,通“驮”。
[53] 前驱:导引开路。
[54] 驺(zōu)从:随从。
[55] 诃却:呵斥驱逐。
[56] 加纳:捐纳,买官。
[57] 一介:一个,多指一个人。含有渺小、不足道的谦辞之意。
[58] 蒲伏:犹匍匐。
[59] 蕞(zuì)尔:微小。
[60] 涂炭:陷入泥沼,坠入炭火。比喻遭殃。
[61] 考成:旧时考核官吏的政事成绩,叫“考成”。
[62] 创闻:往昔所无的新闻。
【译文】
异史氏说:唉!市侩小人本来就没资格做官嘛!阴间既然已经有关节,恐怕连关帝的马迹都难以达到,那些作威作福的人,真是诛不胜诛啊!我的同乡郭华野先生,相传也办过一件与此类似的事情,也可以说他是人中之神吧。郭先生以他清廉正直的品性深受皇上的赏识,又起用他担任湖广总督。他的行李非常简陋,只有四五个人相随,衣服鞋子都很破旧,路上的人竟然都不知道他是一个大官。恰好有一个新任县令上任,与郭先生在路上遇见。那县官的车队有二十几辆驼车,前面开道的有几十个骑马的,随从也有上百人之多。郭先生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官,一会儿走在他们的前面,一会儿走在他们的后面,还时不时地让自己的随从混进他们的队伍里。那些开道的人很生气地认为他们是故意捣乱,就呵斥驱逐他们。郭先生也不过问。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大镇子上,两路人马都停下休息。郭先生便派人暗中查访这个人的底细,原来这个县令是一个国子监学生,花钱捐了个知县,要到湖南去上任。郭先生便让一个随从去把县令叫来。县令听说有人传他进去,又是吃惊,又是疑惑,便反过来查问对方的官位,这才知道对方原来是湖广总督,吓得毛骨悚然,恐惧到了极点,赶紧整理好衣帽,爬着来到郭先生面前。郭先生问道:“你就是某县的县令吗?”县令回答:“是。”郭先生说:“小小的一个县,怎么能养得起这么多的随从?你要是上了任,那一方的百姓可就要遭殃了!不能让你去殃害百姓,你可以马上回家,不要再往前走了。”县令连忙叩头说:“下官还有委任书呢。”郭先生命他把委任书取来,查验以后,对他说:“这也是一桩小事,我代你交回去就是了。”县令跪倒叩头后就出去了。回家的路上不知他是怎样的心情,而郭先生已经上路了。世上有这样官员没上任就已经受到考核的事情,实在是闻所未闻的创举。郭先生大概是位奇人,所以才会做出这样大快人心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