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平牛医侯某 [1] ，荷饭饷耕者 [2] 。至野，有风旋其前，侯即以杓掬浆祝奠之 [3] 。尽数杓，风始去。一日适城隍庙，闲步廊下，见内塑刘全献瓜像 [4] ，被鸟雀遗粪，糊蔽目睛。侯曰：“刘大哥何遂受此玷污！”因以爪甲为除去之。
【注释】
[1] 邹平：县名。位于山东省中部偏北，明清属济南府，今为山东滨州下辖县。牛医：兽医。因农村中牛具代表性，故用牛医指代。
[2] 饷：供食，送饭。
[3] 杓：木勺。掬浆：舀汤水。
[4] 刘全献瓜：神话故事。刘全，均州人。曾代替唐太宗李世民赴阴曹进奉瓜果给十殿阎王。见《西游记》第十一回《游地府太宗还魂进瓜果刘全续配》。
【译文】
邹平县有个姓侯的牛医，挑着担子去给耕地的人送饭。走到田野上，有股风在他面前旋转，侯某马上用勺舀汤来祭奠祷告。洒了好几勺，旋风才离去。一天，他来到城隍庙，在廊下闲步，见殿内有一座唐代刘全到阴间献瓜的雕像，刘全的眼睛被鸟粪迷糊住了。侯某说：“刘大哥为什么受到如此玷污！”说完就用指甲把塑像上的鸟粪抠掉了。
后数年，病卧，被二皂摄去 [5] 。至官衙前，逼索财贿甚苦。侯方无所为计，忽自内一绿衣人出，见之讶曰：“侯翁何来？”侯便告诉。绿衣人责二皂曰：“此汝侯大爷，何得无礼！”二皂喏喏 [6] ，逊谢不知 [7] 。俄闻鼓声如雷，绿衣人曰：“早衙矣 [8] 。”遂与俱入，令立墀下 [9] ，曰：“姑立此，我为汝问之。”遂上堂点手 [10] ，招一吏人下，略道数语。吏人见侯拱手曰：“侯大哥来耶？汝亦无甚大事，有一马相讼，一质便可复返 [11] 。”遂别而去。少间，堂上呼侯名。侯上跪，一马亦跪。官问侯：“马言被汝药死，有诸？”侯曰：“彼得瘟症，某以瘟方治之。既药不瘳 [12] ，隔日而死，与某何涉？”马作人言，两相苦 [13] 。官命稽籍，籍注马寿若干，应死于某年月日，数确符。因诃曰 [14] ：“此汝天数已尽 [15] ，何得妄控！”叱之而去。因谓侯曰：“汝存心方便，可以不死。”仍命二皂送回。前二人亦与俱出，又嘱途中善相视。侯曰：“今日虽蒙覆庇 [16] ，生平实未识荆 [17] 。乞示姓字，以图衔报 [18] 。”绿衣人曰：“三年前，仆从泰山来，焦渴欲死。经君村外，蒙以杓浆见饮，至今不忘。”吏人曰：“某即刘全。曩被雀粪之污，闷不可耐，君手为涤除，是以耿耿 [19] 。奈冥间酒馔，不可以奉宾客，请即别矣。”侯始悟，乃归。既至家，款留二皂，皂并不敢饮其杯水。侯苏，盖死已逾两日矣。
【注释】
[5] 皂：皂隶，公差。
[6] 喏喏：答应、称是的声音。
[7] 逊谢：道歉。
[8] 早衙：早上官员升堂办公。
[9] 墀（chí）：台阶。
[10] 点手：招手。
[11] 质：质讯，对质。
[12] 瘳（chōu）：病愈。
[13] 两相苦：两相诘难。苦，责难对方，使之困辱。
[14] 诃：呵斥。
[15] 天数：上天注定的命运，寿数。
[16] 覆庇：庇护。
[17] 识荆：唐李白《与韩荆州书》：“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韩荆州，即韩朝宗，为荆州长史，能够赏识提携后进，为时人所重。后被用以久闻其名而初次识面的敬词。
[18] 衔报：衔环以报的省辞。意谓报恩。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载，汉朝杨宝年少时，在华阴山营救了一只黄雀，后来黄雀衔来玉环相报，并祝其累世为官，以报其恩。
[19] 耿耿：不忘于心。
【译文】
几年之后，侯某生病躺在床上，被两个差役带走。来到官衙门前，他们就恶狠狠地向侯某逼索钱财贿赂。侯某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忽然从门里走出一个穿绿衣服的人，一见侯某，惊讶地问：“侯翁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侯某便告诉他被抓来的经过。绿衣人斥责两个差役说：“这是你们侯大爷，怎么敢无礼！”两个差役连声答应，向侯某道歉，说原先并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如雷鸣一般的鼓声，绿衣人说：“升早堂了。”便和侯某一起走进去，让他站在台阶下，说：“你先在这里站一会儿，我替你问问情况。”说完就走上大堂点了点头，叫下一个小吏，和他简单地说了几句话。那小吏见了侯某，就冲他拱拱手说：“侯大哥来啦！你也没有什么大事，是一匹马把你给告了，上堂对质一下就可以回去。”然后就告辞而去。工夫不大，堂上呼叫侯某的名字。侯某走上大堂跪下，一匹马也跪下来。官员问侯某道：“这匹马说是你将它药死的，有这回事吗？”侯某说：“它得了瘟病，我用治瘟病的药方给它治病。它服了药以后没有好，隔了一天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那匹马也像人一样说话，和侯某争论得很激烈。官员命人去查生死簿，簿上注明这匹马的寿命是多少年，应该死于某年某月某日，和实际寿命、死亡日期完全相符。官员于是呵斥说：“这是你的命数已尽，怎么能随便控告他人！”便将马给轰了出去。官员于是对侯某说：“你有心给人方便，可以不死。”仍旧命令那两个差役送他回家。前面的绿衣人和小吏也跟着他们一起出来，又嘱咐两个差役路上好好照顾侯某。侯某说：“今天虽然承蒙两位如此庇护关照，但我们平生从未相识。请两位告诉我你们的姓名，以后也有机会报答。”绿衣人说：“三年前，我从泰山前来，嗓子眼冒烟，渴得要死。经过你们村外时，承蒙你用勺舀汤给我喝，至今不能忘怀。”小吏说：“我就是刘全。从前我被鸟粪玷污，闷得受不了，蒙你的手替我消除干净，所以心中念念不忘。无奈阴间的酒饭，不能拿来敬奉宾客，请就此告别吧。”侯某这才醒悟过来，就回了家。到家以后，他想款待挽留两位差役，但他们却连一杯水也不敢喝就走了。侯某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死了两天多了。
自此益修善。每逢节序，必以浆酒酹刘全。年八旬，尚强健，能超乘驰走 [20] 。一日，途间见刘全骑马来，若将远行。拱手道温凉毕，刘曰：“君数已尽，勾牒出矣。勾役欲相招，我禁使弗须 [21] 。君可归治后事，三日后，我来同君行。地下代买小缺 [22] ，亦无苦也。”遂去。侯归告妻子，招别戚友，棺衾俱备。第四日日暮，对众曰：“刘大哥来矣。”入棺遂殁。
【注释】
[20] 超乘：指跃身上马。
[21] 弗须：不必。
[22] 小缺：小官职。缺，官位。
【译文】
从此以后，侯某更加行善积德。每逢节日，他都要拿酒去祭奠刘全。活到八十岁的时候，他的身体还很强健，能够骑马奔驰。一天，他在路上看见刘全骑着马过来，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两个人互相拱手，寒暄一番以后，刘全说：“你的阳寿已尽，勾魂的文书已经发出来了。勾魂的鬼卒要来带你走，我阻止了他们这样做。你可以回家准备后事，三天以后，我来和你一同上路。我在地下替你买了个小官，日子过着也不会有什么困难。”说完，就走了。侯某回家，告诉妻子，又把亲戚朋友请来向他们告别，然后把棺材衣服都准备停当。到了第四天傍晚时分，侯某对众人说道：“刘大哥来了。”说着就进入棺材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