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齐景公归自平邱,虽然惧晋兵威,一时受歃,已知其无远大之谋,遂有志复桓公之业,谓相国晏婴曰:“晋霸西北,寡人霸东南,何为不可?晏婴对曰:“晋劳民用兴筑,是以失诸侯。君欲图伯,莫如恤民。”景公曰:“恤民何如?”晏婴对曰:“省刑罚则民不怨,薄赋敛则民知恩。古先王春则省耕,补其不足,夏则省敛,助其不给。君何不法之?”景公乃除去烦刑,发仓禀以贷贫穷,国人感悦。于是征聘于东方诸侯。徐子不从,乃用田开疆为将,帅师伐之。大战于蒲隧,斩其将嬴爽,获甲士五百余人。徐子大惧,遣使行成于齐。齐侯乃约郯子、莒子同徐子,结盟于蒲隧。徐以甲父之鼎赂之。晋君臣虽知,而不敢问。齐自是日强,与晋并霸。景公录田开疆平徐之功,复嘉古冶子斩鼋之功,仍立“五乘之宾”以旌之。田开疆复举荐公孙捷之勇。那公孙捷生得面如靛染,目睛突出,身长一丈,力举千钧。景公见而异之,遂与之俱猎于桐山。忽视山中赶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那虎咆哮发喊,飞奔前来,径扑景公之马。景公大惊。只见公孙捷从车上跃下,不用刀枪,双拳直取猛虎,左手揪住项皮,右手挥拳,只一顿,将那只大虫打死,救了景公。景公嘉其勇,亦使与“五乘之宾”。公孙捷遂与田开疆、古冶子结为兄弟,自号“齐邦三杰”,挟功持勇,口出大言,凌铄闾里,简慢公卿。在景公面前,尝以尔我相称,全无礼体。景公惜其才勇,亦姑容之。时朝中有个佞臣,唤做梁邱据,专以先意逢迎,取悦于君。景公甚宠爱之。据内则献媚景公,以固其宠;外则结交三杰,以张其党。况其时陈无宇厚施得众,已伏移国之兆。那田开疆与陈氏是一族,异日声势相倚,为国家之患。晏婴深以为忧。每欲除下,但恐其君不听,反结了三人之怨。
忽一日,鲁昭公以不合于晋之故,欲结交于齐,亲自来朝。景公设宴相待。鲁国是叔孙婼相礼,齐国是晏婴相礼。三杰带剑,立于阶下,昂昂自若,目中无人。二君酒至半酣,晏子奏曰:“园中金桃已熟,可命荐新,为两君寿。”景公准奏,宣园吏取金桃来献。晏子奏曰:“金桃难得之物,臣当亲往监摘。”晏子领钥匙去讫。景公曰:“此桃自先公时,有东海人,以臣核来献,名曰‘万寿金桃’,出自海外度索山,亦名“蟠桃”,植这三十余年,枝叶虽茂,花而不实。今岁结有数颗,寡人惜之,是以封锁园门。今日君侯降临,寡人不敢独享,特取来与贤君臣共之。”鲁昭公拱手称谢。
少顷,晏子引着园吏,将雕盘献上。盘中堆着六枚桃子,其大如碗,其赤如炭,香气扑鼻,真珍异之果也。景公问曰:“桃实止此数乎?”晏子曰:“尚有三四枚未熟,所以只摘得六枚。”景公命晏子行酒。晏子手捧玉爵,恭进鲁侯之前,左右献上金桃,晏子致词曰:“桃实如斗,天下罕有;两君食之,千秋同寿!”鲁侯饮酒毕,取桃一枚食之,甘美非常,夸奖不已。次及景公,亦饮酒一杯,取桃食讫。景公曰:“此桃非易得之物,叔孙大夫贤名著于四方,今又有赞礼之功,宜食一桃。”叔孙婼跪奏曰:“臣之贤,万不及相国。相国内修国政,外服诸侯,其功不小。此桃宜赐相国食之,臣安敢僭?”景公曰:“既叔孙大夫推让相国,可各赐酒一杯,桃一枚。”二臣跪而领之,谢恩而起。
晏子奏曰:“盘中尚有二桃,主公可传令诸臣中,言其功深劳重者,当食此桃,以彰其贤。”景公曰:“此言甚善!”即命左右传谕,使阶下诸臣,有自信功深劳重,堪食此桃者,出班自奏,相国评功赐桃。公孙捷挺身而出,立于筵上,而言曰:“昔从主公猎于桐山,力诛猛虎,其功若何?”晏子曰:“擎天保驾,功莫大焉!可赐酒一爵,食桃一枚,归于班部。”古冶子奋然便出曰:“诛虎未足为奇。吾曾斩妖鼋于黄河,使君危而复安,此功若何?”景公曰:“此时波涛汹涌,非将军斩绝妖鼋,必至覆溺,此盖世奇功也!饮酒食桃,又何疑哉?”晏子慌忙进酒赐桃。只见田开疆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奉命伐徐,斩其名将,俘甲首五百余人,徐君恐惧,致赂乞盟。郯、莒畏威,一时皆集,奉吾君为盟主,此功可以食桃乎?”晏子奏曰:“开疆之功,比于二将,更自十倍。争奈无桃可赐,赐酒一杯,以待来年。”景公曰:“卿功最大,可惜言之太迟,以此无桃,掩其大功。”田开疆按剑而言曰:“斩鼋打虎,小可事耳!吾跋涉千里之外,血战成功,反不能食桃,受辱于两国君臣之间,为万代耻笑,何面目立于朝廷之上耶?”言讫,挥剑自刎而死。公孙捷大惊,亦拔剑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田君功大,反不能食。夫取桃不让,非廉也;视人之死而不能从,非勇也。”言讫,亦自刎。古冶子奋气大呼曰:“吾三人义均骨肉,誓同生死,二人已亡,吾独苟活,于心何安?”亦自刎而亡。景公急使人止之,已无及矣。
鲁昭公离席而起曰:“寡人闻三臣皆天下奇勇,可惜一朝俱尽矣。”景公闻言嘿然,变色不悦。晏婴从容进曰:“此皆吾国一勇之夫,虽有微劳,何足挂齿?”鲁侯曰:“上国如此勇将,还有几人?”晏婴对曰:“筹策庙堂,威加万里,负将相之才者数十人;若血气之勇,不过备寡君鞭策之用而已,其生死何足为齐轻重哉!”景公意始释然。晏子更进觞于两君,欢饮而散。三杰墓在荡阴里。后汉诸葛孔明《梁父吟》,正咏其事:
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中阴谋,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者?相国齐晏子。
鲁昭公别后,景公召晏婴问曰:“卿于席间,张大其辞,虽然存了齐国一时体面,只恐三杰之后,难乎其继,如之奈何?”晏子对曰:“臣举一人,足兼三杰之用。”景公曰:“何人?”曰:“有田穰苴者,文能附众,武能威敌,真大将之才也!”景公曰:“得非田开疆一宗乎?”晏子对曰:“此人虽出田族,然庶孽微贱,不为田氏所礼,故屏居东海之滨。君欲选将,无过于此。”景公曰:“卿既知其贤,何不早闻?”晏子对曰:“善仕者不但择君,兼欲择友。田疆、古冶辈血气之夫,穰苴岂屑与之比肩哉?”景公口虽唯唯,终以田、陈同族为嫌,踌躇不决。忽一日,边吏报道:“晋国探知三杰俱亡,兴兵犯东阿之境;燕国亦乘机侵扰北鄙。”景公大惧。于是令晏子以缯帛诣东海之滨,聘穰苴入朝。苴敷陈兵法,深合景公之意,即日拜为将军,使帅车五百乘,北拒燕、晋之兵。穰苴请曰:“臣素卑贱,君擢之闾里之中,骤然授以兵权,人心不服。愿得吾君宠臣一人,为国人素所尊重者,使为监军,臣之令乃可行也。”景公从其言,命嬖大夫庄贾往监其军。苴与贾同时谢恩而出。至朝门之外,庄贾问穰苴出军之期,苴曰:“期在明日午时,某于军门专候同行,勿过日中也。”言毕别去。
至次日午前,穰苴先至军中,唤军吏立木为表,以察日影;因使人催促庄贾。贾年少,素骄贵,恃景公宠幸,看穰苴全不在眼。况且自为监军,只道权尊势敌,缓急自由。是日亲戚宾客,俱设酒饯行,贾留连欢饮,使者连催,坦然不以为意。穰苴候至日影移西,军吏已报未牌,不见庄贾来到,遂吩咐将木表放倒,倾去漏水,竟自登坛誓众,申明约束。号令方完,日已将晡。遥见庄贾高车驷马,徐驱而至,面带酒容。既到军门,乃从容下车,左右拥卫,踱上将台。穰苴端然危坐,并不起身,但问:“监军何故后期?”庄贾拱手而对曰:“今日远行,蒙亲戚故旧携酒饯送,是以迟迟也。”穰苴曰:“夫为将者,受命之日,即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秉枹鼓,犯矢石,则忘其身。念敌国侵凌,边境骚动,吾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以三军之众,托吾两人,冀旦夕立功,以救百姓倒悬之急,何暇与亲旧饮酒为乐载?”庄贾尚含笑对曰:“幸未误行期,元帅不须过责。”穰苴拍案大怒曰:“汝倚仗君宠,怠慢军心,倘临敌如此,岂不误了大事!”即召军政司问曰:“军法期而后至,当得何罪?”军政司曰:“按法当斩!”庄贾闻一“斩”字,才有惧意,便要奔下将台。穰苴喝教手下,将庄贾捆缚,牵出辕门斩首。唬得庄贾滴酒全无,口中哀叫讨饶不已。左右从人,忙到齐侯处报信求救。
连景公也吃一大惊,急叫梁邱据持节往谕,特免庄贾一死;吩咐乘轺车疾驱,诚恐缓不及事。那时,庄贾之首,已号令辕门了。梁邱据尚然不知,手捧符节,望军中驰去。穰苴喝令阻住,问军政司曰:“军中不得驰车,使者当得何罪?”答曰:“按法亦当斩!”梁邱据面如土色,战做一团,口称:“奉命而来,不干某事。”穰苴曰:“既有君命,难以加诛;然军法不可废也。”乃毁车斩骖,以代使者之死。梁邱据得了性命,抱头鼠窜而去。于是大小三军,莫不股栗。穰苴之兵,未出郊外,晋师闻风遁去。燕人亦渡河北归。苴追击之,斩首万余。燕人大败,纳赂请和。班师之日,景公亲劳于郊,拜为大司马,使掌兵权。史臣有诗云:
宠臣节使且罹刑,国法无私令必行,
安得穰苴今日起,大张敌忾慰苍生。
诸侯闻穰苴之名,无不畏服。景公内有晏婴,外有穰苴,国治兵强,四境无事,日惟田猎饮酒,略如桓公任管仲之时也。
一日,景公在宫中与姬妾饮酒,至夜,意犹未畅,忽思晏子,命左右将酒具移于其家。前驱往报晏子曰:“君至矣!”晏子玄端束带,执笏拱立于大门之外。景公尚未下车,晏子前迎,惊惶而问曰:“诸侯得无有故乎?国家得无有故乎?”景公曰:“无有。”晏子曰:“然则君何为非时而夜辱于臣家?”景公曰:“相国政务烦劳,今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声,不敢独乐,愿与相国共享。”晏子对曰:“夫安国家,定诸侯,臣请谋之。若夫布荐席,除簠簋者,君左右自有其人,臣不敢与闻也。”景公命回车,移于司马穰苴之前,前驱报如前。司马穰苴冠缨披甲,操戟拱立于大门之外,前迎景公之车,鞠躬而问曰:“诸侯得无有兵乎?大臣得无有叛者乎?”景公曰:“无有。”穰苴曰:“然则昏夜辱于臣家者,何也?”景公曰:“寡人无他,念将军军务劳苦,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乐,思与将军共之耳。”穰苴对曰:“夫御寇敌,诛悖乱,臣请谋之。若夫布荐席,陈簠簋,君左右不乏,奈何及于介胄之土耶?”景公意兴索然。左右问曰:“将回宫乎?”景公曰:“可移于梁邱大夫之家。”前驱驰报亦如前。景公车未及门,梁邱据左操琴,右挈竽,口中行歌而迎景公于巷口。景公大悦,于是解衣卸冠,与梁邱据欢呼于丝竹之间,鸡鸣而返。明日,晏婴、穰苴同入朝谢罪,且谏景公不当夜饮于人臣之家。景公曰:“寡人无二卿,何以治吾国?无梁邱据,何以乐吾身?寡人不敢妨二卿之职,二卿亦勿与寡人之事也。”史臣有诗云:
双柱擎天将相功,小臣便辟岂相同?
景公得士能专任,赢得芳名播海东。
是时中原多故,晋不能谋,昭公立六年薨,世子去疾即位,是为顷公。顷公初年,韩起、羊舌肹俱卒,魏舒为政,荀跞、范鞅用事,以贪冒闻。祁氏家臣祁胜,通于邬臧之室,祁盈执祁胜。胜行赂于荀跞,跞谮于顷公,反执祁盈。羊舌食我党于祁氏,为之杀祁胜。顷公怒,杀祁盈、食我,尽灭祁、羊舌二氏之族,国人冤之。其后,鲁昭公为强臣季孙意如所逐,荀跞复取货于意如,不纳昭公。于是齐景公合诸侯于鄢陵,以谋鲁难,天下俱高其义。齐景公之名,显于诸侯。此是后话。
却说周景王十九年,吴王夷昧在位四年,病笃,复申父兄之命,欲传位于季札。札辞曰:“吾不受位明矣!昔先君有命,札不敢从,富贵于我,如秋风之过耳,吾何爱焉?”遂逃归延陵。群臣奉夷昧之子州于为王,改名曰僚,是为王僚。诸樊之子名光,善于用兵,王僚用之为将。与楚战于长岸,杀楚司马公子鲂,楚人惧,筑城于州来,以御吴。时费无极以谗佞得宠。蔡平公庐,已立嫡子朱为世子,其庶子名东国,欲谋夺嫡,纳货于无极。无极先谮朝吴,逐之奔郑。及蔡平公薨,世子朱立。无极诈传楚王之命,使蔡人逐朱,立东国为君。平王问曰:“蔡人何以逐朱?”无极对曰:“朱将叛楚,蔡人不愿,是以逐之。”平王遂不问。
无极又心忌太子建,欲离间其父子,而未有计。一日,奏平王曰:“太子年长矣,何不为之婚娶?欲求婚,莫如秦国。秦,强国也,而睦于楚;两强为婚,楚势益张矣。”平王从之,遂遣费无极往聘秦国,因为世子求婚。秦哀公召群臣谋其可否。群臣皆言:“昔秦、晋世为婚姻,今晋好久绝,楚势方盛,不可不许。”秦哀公遂遣大夫报聘,以长妹孟嬴许婚。今俗家小说称为无祥公主者是也。公主之号,自汉代始有之,春秋时焉有此号哉?平王复命无极领金珠彩币,往秦迎娶。无极随使者入秦,呈上聘礼。哀公大悦,即诏公子蒲送孟嬴至楚,装资百辆,从媵之妾数十余人。孟嬴拜辞其兄秦伯而行。无极于途中,察知孟嬴有绝世之色,又见媵女内有一人,仪容颇端,私访其来历,乃是齐女,自幼随父宦秦,遂入宫中,为孟嬴侍妾。无极访得备细,因宿馆驿,密召齐女,谓曰:“我相你有贵人之貌,有心要抬举你,做个太子正妃,汝能隐吾之计,管你将来富贵不尽。”齐女低首无言。
无极先一日行,趋入宫中,回奏平王,言:“秦女已到,约有三舍之远。”平王问曰:“卿曾见否?其貌若何?”无极知平王是酒色之徒,正要夸张秦女之美,动其邪心,恰好平王有此一问,正中其计。遂奏早:“臣阅女子多矣,未见有如孟嬴之美者。不但楚国后宫,无有其对,便是相传古来绝色,如妲己、骊姬,徒有其名,恐亦不如孟嬴之万一矣!”平王闻秦女之美,面皮通红,半晌不语,徐徐叹曰:“寡人枉自称王,不遇此等绝色,诚所谓虚过一生耳!”无极请屏左右,遂密奏曰:“王慕秦女之美,何不自取之?”平王曰:“即聘为子妇,恐碍人伦。”无极奏曰:“无害也。此女虽聘于太子,尚未入东宫,王迎入宫中,谁敢异议?”平王曰:“群臣之口可钳,何以塞太子之口?”无极奏曰:“臣观从媵之中,有齐女才貌不凡,可充作秦女。臣请先进秦女于王宫,复以齐女进于东宫,嘱以毋漏机关,则两相隐匿,而百美俱全矣。”平王大喜,嘱无极机密行事。无极谓公子蒲曰:“楚国婚礼,与他国异。先入宫见舅姑,而后成婚。”公子蒲曰:“惟命。”无极遂命軿车将孟嬴及妾媵俱送入王宫,留孟嬴而遣齐女。令宫中侍妾扮作秦媵,齐女假作孟嬴,令太子建迎归东宫成亲。满朝文武及太子皆不知无极之诈。孟嬴问:“齐女何在?”则云:“已赐太子矣。”潜渊咏史诗云:
卫宣作俑是新台,蔡国奸淫长逆胎。
堪恨楚平伦理尽,又招秦女入宫来。
平王恐太子知秦女之事,禁太子入宫,不许他母子相见。朝夕与秦女在后宫宴乐,不理国政。外边沸沸扬扬,多有疑秦女之事者。无极恐太子知觉,或生祸变,乃告平王曰:“晋所以能久霸天下者,以地近中原故也。昔灵王大城陈、蔡,以镇中华,正是争霸之基。今二国复封,楚仍退守南方,安能昌大其业?何不令太子出镇城父,以通北方?王专事南方,天下可坐而策也。”平王踌躇未答。无极又附耳密言曰:“秦婚之事,久则事泄。若远屏太子,岂不两得其利?”平王恍然大悟,遂命太子建出镇城父,以奋扬为城父司马,谕之曰:“事太子如事寡人也!”伍奢知无极之谗,将欲进谏。无极知之,复言于平王,使伍奢往城父辅助太子。太子行后,平王遂立秦女孟嬴为夫人,出蔡姬归于郧。太子到此,方知秦女为父所换,然无可奈何矣。孟嬴虽蒙王宠爱,然见平王年老,心甚不悦。平王自知非匹,不敢问之。逾年,孟嬴生一子,平王爱如珍宝,遂名曰珍。珍周岁之后,平王始问孟嬴曰:“卿自入宫,多愁叹,少欢笑,何也?”孟嬴曰:“妾承兄命,适事君王。妾自以为秦、楚相当,青春两敌。及入宫庭,见王春秋鼎盛,妾非敢怨王,但自叹生不及时耳!”平王笑曰:“此非今生之事,乃宿世之姻契也。卿嫁寡人虽迟,然为后则不知早几年矣。”孟嬴心惑其言,细细盘问宫人,宫人不能隐瞒,遂言其故。孟嬴凄然垂泪。平王觉其意,百计媚之,许立珍为世子,孟嬴之意稍定。
费无极终以太子建为虑,恐异日嗣位为王,祸必及己,复乘间谮于平王曰:“闻世子与伍奢有谋叛之心,阴使人通于齐、晋二国,许为之助,王不可不备。”平王曰:“吾儿素柔顺,安有此事?”无极曰:“彼此秦女之故,久怀怨望。今在城父缮甲厉兵有日矣。常言穆王行大事,其后安享楚国,子孙繁盛,意欲效之。王若不行,臣请先辞,逃死于他国,免受诛戮。”平王本欲废太子建而立少子珍,又被无极说得心动,便不信也信了,即欲传令废建。无极奏曰:“世子握兵在外,若传令废之,是激其反也。太师伍奢是其谋主,王不如先召伍奢,然后遣兵袭执世子,则王之祸患可除矣。”平王然其计,即使人召伍奢。奢至,平王问曰:“建有叛心,汝知之否?”伍奢素刚直,遂对曰:“王纳子妇已过矣!又听细人之说,而疑骨肉之亲,于心何忍?”平王惭其言,叱左右执伍奢而囚之。无极奏曰:“奢斥王纳妇,怨望明矣。太子知奢见囚,能不动乎?齐、晋之众,不可当也。”平王曰:“吾欲使人往杀世子,何人可遣?”无极对曰:“他人往,太子必将抗斗。不若密谕司马奋扬,使袭杀之。”平王乃使人密谕奋扬,曰:“杀太子,受上赏;纵太子,当死!”奋扬得令,即时使心腹私报太子,教他:“速速逃命,无迟顷刻!”太子建大惊。时齐女已生子名胜,建遂与妻子连夜出奔宋国。奋扬知世子已去,使城父人将自己囚系,解到郢都,来见平王,言:“世子逃矣!”平王大怒曰:“言出于余口,入于尔耳,谁告建耶?”奋扬曰:“臣实告之。君王命臣曰:‘事建如事寡人。’臣谨守斯言,不敢贰心,是以告之。后思罪及于身,悔已无及矣!”平王曰:“你既私纵太子,又敢来见寡人,不畏死乎?”奋扬对曰:“既不能奉王之后命,又畏死而不来,是二罪也。且世子未有叛形,杀之无名,苟君王之子得生,臣死为幸矣。”平王恻然,似有愧色,良久曰:“奋扬虽违命,然忠直可嘉也!”遂赦其罪,复为城父司马。史臣有诗云:
无辜世子已偷生,不敢逃刑就鼎烹。
谗佞纷纷终受戮,千秋留得奋扬名。
平王乃立秦女所生之子珍为太子,改费无极为太师。
无极又奏曰:“伍奢有二子,曰尚、曰员,皆人杰也。若使出奔吴国,必为楚患。何不使其父以免罪召之?彼爱其父,必应召而来;来则尽杀之,可免后患。”平王大喜,狱中取出伍奢,令左右授以纸笔,谓曰:“汝教太子谋反,本当斩首示众;念汝祖父有功于先期,不忍加罪。汝可写书,召二子归朝,改封官职,赦汝归田。”伍奢心知楚王挟诈,欲召其父子同斩。乃对曰:“臣长子尚,慈温仁信,闻臣召必来。少子员,少好于文,长习于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蒙垢忍辱,能成大事。此前知之士,安肯来耶?”平王曰:“汝但如寡人之言,作书往召;召而不来,无与尔事。”奢念君父之命,不敢抗违,遂当殿写书,略云:
书示尚、员二子:吾因进谏忤旨,待罪缧绁。吾王念我祖父有功先朝,免其一死,将使群臣议功赎罪,改封尔等官职。尔兄弟可星夜前来。若违命延迁,必至获罪。书到速速!
伍奢写毕,呈上平王看过,缄封停当,仍复收狱。平王遣鄢将师为使,驾驷马,持封函印绶,往棠邑来。伍尚已回城父矣。鄢将师再至城父,见伍尚,口称:“贺喜!”尚曰:“父方被囚,何贺之有?”鄢将师曰:“王误信人言,囚系尊公,今有群臣保举,称君家三世忠臣,王内惭过听,外愧诸侯之耻,反拜尊公为相国,封二子为侯,尚赐鸿都侯,员赐盖侯。尊公久系初释,思见二子,故复作手书,遣某奉迎。必须早早就驾,以慰尊公之望。”伍尚曰:“父在囚系,中心如割,得免为幸,何敢贪印绶哉?”将师曰:“此王命也,君其勿辞。”伍尚大喜,乃将父书入室,来报其弟伍员。不知伍员肯同赴召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