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然台记 [168]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糟啜醨皆可以醉[169],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170]。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171],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于中[172],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173]。彼游于物之内[174],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175],则我常眩乱反覆[176],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177]。是以美恶横生[178],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钱塘移守胶西[179],释舟楫之安[180],而服车马之劳[181],去雕墙之美[182],而庇采椽之居[183],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184],始至之日,岁比不登[185],盗贼满野,狱讼充斥[186],而斋厨索然[187],日食杞菊[188]。人固疑予之不乐也[189]。处之期年[190],而貌加丰[191],发之白者,日以反黑[192]。予既乐其风俗之淳[193],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194],于是治其园囿[195],洁其庭宇[196],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197],为苟完之计[198]。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199],稍葺而新之[200]。时相与登览[201],放意肆志焉[202]。南望马耳、常山[203],出没隐见[204],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205]?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206]。西望穆陵[207],隐然如城郭[208],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209],犹有存者。北俯潍水[210],慨然大息[211],思淮阴之功[212],而吊其不终[213]。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疏[214],取池鱼,酿秫酒[215],瀹脱粟而食之[216],曰:乐哉游乎!
予弟子由适在济南[217],闻而赋之[218],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