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人传[195]
裴封叔之第[196],在光德里[197]。有梓人款其门[198],愿佣隙宇而处焉[199]。所职寻引规矩绳墨[200],家不居砻斫之器[201]。问其能,曰:“吾善度材[202]。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203]。故食于官府[204],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205]。”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206],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207]。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208],余往过焉。委群材[209],会众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210],视木之能举[211],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212]。画宫于堵[213],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214]。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215],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216]。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217],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218]?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219],物莫近乎此也。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220],为乡师、里胥[221]。其上为下士[222],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223]。离而为六职[224],判而为百役[225]。外薄四海[226],有方伯连率[227]。郡有守[228],邑有宰[229],皆有佐政[230]。其下有胥吏[231],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232],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伎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233],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234],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235],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236],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237],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238]。能者进而由之[239],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能[240],不矜名[241],不亲小劳[242],不侵众官[243]。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244],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245]。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246]。
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247],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248],以簿书为尊[249],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250],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251],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倘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252],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253]。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
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254]。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255],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256],今谓之都料匠云[257]。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