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臣论》-《古文观止》吴楚材/吴调侯

争臣论[186]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187],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188],居于晋之鄙[189]。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190]。大臣闻而荐之[191],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192]。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193]。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194]?在《易·蛊》之上九云[195]:“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196]:“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所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197]。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198],旷官之刺兴[199]。志不可则[200],而尤不终无也[201]。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202],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203],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204]。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205];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

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206]。”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侍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207]。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208],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209],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210],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211]。’”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212]。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213],主上嘉其行谊[214],擢在此位[215]。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216],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217]。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218],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219],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220]。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221]?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222],人之不乂[223],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224],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225],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226]。彼二圣一贤者[227],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228]?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229],而恶讦以为直者[230]。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231],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232],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233]:“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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