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人,郡望昌黎,故世称“韩昌黎”。幼孤力学,贞元八年(792)进士及第。任监察御史时,因直言触怒权贵,被贬阳山令。元和十二年(817),以行军司马从裴度征讨淮西吴元济之乱,因功升为刑部侍郎,十四年,又因谏迎佛骨,触怒宪宗,贬潮州刺史,量移袁州。后回朝历官国子祭酒、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京兆尹等职,世称“韩吏部”。卒谥文,世又称“韩文公”。韩愈是中唐古文运动的倡导者,韩孟诗派的代表人物,苏轼称其“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有《昌黎先生集》。
原道[1]
博爱之谓仁[2],行而宜之之谓义[3],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4]。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5]。故道有君子小人[6],而德有凶有吉[7]。老子之小仁义[8],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9],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10],孑孑为义[11],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12]。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13]。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14]。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15],黄老于汉[16],佛于晋、魏、梁、隋之间[17],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18];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19]。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20]。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21]。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22],今之为民者六[23];古之教者处其一[24],今之教者处其三[25];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26],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27],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28],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29];为之政,以率其怠倦[30];为之刑,以锄其强梗[31]。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32];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33]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34]。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35],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36]。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37]。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38]?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39]:“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40]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41]。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42]。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43]。经曰[44]:“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45]《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46]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47]!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尚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48]。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49]。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杨也[50],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51];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52]。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53],火其书[54],庐其居[55]。明先王之道以道之[56],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57]。其亦庶乎其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