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阳
邹阳，西汉齐（郡治在今山东东部）人，生卒年不详。文帝时，为吴王刘濞的门客。吴王称疾不朝，“阴有邪谋”，邹阳上书劝阻，但不为采纳，因与枚乘等去吴之梁，做了景帝之弟梁孝王的门客。梁孝王是窦太后的少子，备受朝廷恩宠，曾自恃太后溺爱和助景帝平息吴楚七国之乱有功，“上书愿赐客车之地，径至长乐宫，自使梁国士众筑作甬道朝太后”，但遭到大臣爰盎等人的反对和景帝的拒绝，因而怀恨于心，派人杀了爰盎，引起景帝的怀疑和责询，遂与“羊胜、公孙诡有谋”。在梁孝王周围无人敢言的情况下，独邹阳一人“争以为不可”，遂为羊胜等人谗害下狱，险被处死。邹阳在狱中“恐死而负累”，上书梁孝王，自明心迹。梁孝王见书，释其出狱，并尊为上客。有文七篇，今存《上书吴王》和《狱中上梁王书》两篇。
狱中上梁王书[1]
邹阳从梁孝王游。阳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2]。胜等疾阳[3]，恶之孝王[4]。孝王怒，下阳吏[5]。将杀之。阳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6]，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7]，白虹贯日，太子畏之[8]；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9]，太白食昴[10]，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11]，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12]。愿大王熟察之[13]。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14]；李斯竭忠，胡亥极刑[15]。是以箕子阳狂[16]，接舆避世[17]，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18]，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19]。”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20]，借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21]，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22]，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23]；白圭战亡六城[24]，为魏取中山[25]。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26]；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27]！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28]；范雎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29]。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30]，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31]，徐衍负石入海[32]，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33]，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34]。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35]，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36]，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37]。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38]。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39]，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40]。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41]？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42]。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43]，而三王易为也[44]。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45]，而不说田常之贤[46]，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47]，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48]。夫晋文亲其仇[49]，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50]，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51]，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52]。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53]，堕肝胆[54]，施厚德，终与之穷达[55]，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56]，跖之客可使刺由[57]，何况因万乘之权[58]，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轲湛七族[59]，要离燔妻子[60]，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61]。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62]，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63]。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64]，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65]，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66]，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67]，怀龙逢、比干之意[68]，而素无根柢之容，虽极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69]，而不牵乎卑乱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70]，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71]。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72]。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73]，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今人主沉谄谀之辞，牵帷墙之制[74]，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75]，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76]。
臣闻盛饰入朝者[77]，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78]，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79]；邑号“朝歌”，墨子回车[80]。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掘穴岩薮之中耳[81]，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