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策一[107]
夫树国固[108]，必相疑之势[109]，下数被其殃[110]，上数爽其忧[111]，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112]，亲兄之子西乡而击[113]，今吴又见告矣[114]。天子春秋鼎盛[115]，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116]，权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117]，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118]。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119]，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120]，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121]！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熭[122]，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123]，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124]，岂有异秦之季世乎[125]！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126]，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127]，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128]？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129]，淮阴侯尚王楚[130]，黥布王淮南[131]，彭越王梁[132]，韩信王韩[133]，张敖王赵[134]，贯高为相[135]，卢绾王燕[136]，陈豨在代[137]，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138]，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殽乱[139]，高皇帝与诸公并起[140]，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141]。诸公幸者乃为中涓[142]，其次廑得舍人[143]，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144]，然其后七年之间，反者九起[145]。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146]，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诿者[147]，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148]，元王王楚[149]，中子王赵[150]，幽王王淮阳[151]，共王王梁[152]，灵王王燕[153]，厉王王淮南[154]，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155]，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156]。擅爵人[157]，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158]，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159]，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160]，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161]，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162]？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163]。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164]。同姓袭是迹而动[165]，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166]，而芒刃不顿者[167]，所排击剥割[168]，皆众理解也[169]。至于髋髀之所[170]，非斤则斧[171]。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172]，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173]，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174]，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175]，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176]，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177]，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178]，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179]。力少则易使以义[180]，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181]，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182]，虽在细民[183]，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184]，地尽而止，及燕、梁他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185]，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186]，所以数偿之[187]。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一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188]，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189]，柴奇、开章之计不萌[190]，细民乡善[191]，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192]，植遗腹[193]，朝委裘[194]，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一动而五业附[195]，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196]。一胫之大几如要[197]，一指之大几如股[198]，平居不可屈信[199]，一二指搐[200]，身虑无聊[201]，失今不治，必为锢疾[202]，后虽有扁鹊[203]，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蹠戾[204]。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205]，疏者或制大权以偪天子[206]，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