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
司马迁（约前145—约前87），西汉史学家、文学家和思想家。字子长，西汉夏阳（今陕西韩城）人。太史令司马谈之子。早年曾漫游天下，游踪遍及南北，搜集史料，采集传说，考察风俗。初任郎官，曾出使西南，并随汉武帝多次出巡。元封三年（前108）继父职，任太史令。天汉二年（前99），李陵出兵匈奴，兵败投降。司马迁因为李陵辩护，受腐刑。但隐忍苟活，发愤著书，完成了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
报任安书[1]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2]：少卿足下[3]，曩者辱赐书[4]，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5]，意气勤勤恳恳[6]，若望仆不相师[7]，而用流俗人之言[8]，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9]，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10]。顾自以为身残处秽[11]，动而见尤[12]，欲益反损[13]，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14]。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15]！”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16]。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17]。若仆大质已亏缺矣[18]，虽才怀随、和[19]，行若由、夷[20]，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21]。书辞宜答[22]，会东从上来[23]，又迫贱事[24]，相见日浅[25]，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至意[26]。今少卿抱不测之罪[27]，涉旬月[28]，迫季冬[29]，仆又薄从上雍[30]，恐卒然不可为讳[31]，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32]，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33]。请略陈固陋[34]。阙然久不报[35]，幸勿为过[36]！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37]；爱施者，仁之端也[38]；取予者，义之表也[39]；耻辱者，勇之决也[40]；立名者，行之极也[41]。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42]，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43]，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44]，诟莫大于宫刑[45]。刑余之人[46]，无所比数[47]，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48]；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49]；同子参乘，袁丝变色[50]，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51]，事有关于宦竖[52]，莫不伤气[53]，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
仆赖先人绪业[54]，得待罪辇毂下[55]，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56]，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57]；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58]，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59]；外之不能备行伍[60]，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61]；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62]。四者无一遂[63]，苟合取容[64]，无所短长之效[65]，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66]，陪奉外廷末议[67]，不以此时引纲维[68]，尽思虑，今以亏形为扫除之隶，在茸之中[69]，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70]，长无乡曲之誉[71]。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技[72]，出入周卫之中[73]。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74]，故绝宾客之知[75]，亡室家之业[76]，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77]，务一心营职[78]，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79]！
夫仆与李陵[80]，俱居门下[81]，素非能相善也[82]。趋舍异路[83]，未尝衔杯酒[84]、接殷勤之余欢[85]；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86]，分别有让[87]，恭俭下人[88]，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89]。其素所蓄积也[90]，仆以为有国士之风[91]。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92]，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93]，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94]，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95]，深践戎马之地[96]，足历王庭[97]，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98]，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99]。虏救死扶伤不给[100]，旃裘之君长咸震怖[101]，乃悉征其左右贤王[102]，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103]，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104]，更张空弮[105]，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106]。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107]，诚欲效其款款之愚[108]。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109]，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110]。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111]。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112]，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113]。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114]，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115]。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116]，因为诬上[117]，卒从吏议[118]。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119]，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120]。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121]，谁可告诉者[122]！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123]；而仆又佴之蚕室[124]，重为天下观笑[125]。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126]，文史星历[127]，近乎卜祝之间[128]，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129]，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130]，特以为智穷罪极[131]，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132]。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133]。太上不辱先[134]，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135]，其次不辱辞令[136]，其次诎体受辱[137]，其次易服受辱[138]，其次关木索、被楚受辱[139]，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140]，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141]，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142]”，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143]。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144]，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145]。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146]；削木为吏，议不可对[147]，定计于鲜也[148]。今交手足[149]，受木索，暴肌肤[150]，受榜[151]，幽于圜墙之中[152]，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153]，视徒隶则心惕息[154]。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155]，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156]；李斯，相也，具于五刑[157]；淮阴，王也，受械于陈[158]；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159]；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160]；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161]；季布为朱家钳奴[162]；灌夫受辱于居室[163]。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164]，不能引决自裁[165]，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166]，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167]。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168]，以稍陵迟[169]，至于鞭之间，乃欲引节[170]，斯不亦远乎[171]！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172]，殆为此也[173]。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174]，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175]，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176]？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177]！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178]，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179]，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180]，恨私心有所不尽[181]，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182]。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183]。盖文王拘而演《周易》[184]；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185]；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186]。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187]，故述往事，思来者[188]。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189]。
仆窃不逊[190]，近自托于无能之辞[191]，网罗天下放失旧闻[192]，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193]，上计轩辕[194]，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195]，通古今之变[196]，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197]，会遭此祸[198]，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199]。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200]，通邑大都[201]，则仆偿前辱之责[202]，虽万被戮[203]，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204]，下流多谤议[205]，仆以口语遇遭此祸[206]，重为乡党所戮笑[207]，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208]！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之臣[209]，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210]。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211]？今虽欲自雕琢[212]，曼辞以自饰[213]，无益于俗，不信[214]，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215]，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216]，略陈固陋。谨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