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自序[570]史记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571]:‘自周公卒五百岁而生孔子[572]。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573],正《易传》[574],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575]?’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576]!”
上大夫壶遂曰[577]:“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578]:‘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579],诸侯害之[580],大夫雍之[581]。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582],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583]。’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584]。’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585],下辨人事之纪[586],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587],贤贤贱不肖[588],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589],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590],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591],故长于风[592];《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593];《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594],《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595]。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596]。’故曰[597]:‘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598],后有贼而不知[599];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600],遭变事而不知其权[601]。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602]。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603],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604]。夫礼禁未然之前[605],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606],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607],下得守职[608],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609],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610],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611]。《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612],建封禅[613],改正朔[614],易服色[615],受命于穆清[616],泽流罔极[617],海外殊俗[618],重译款塞[619],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620]。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621],整齐其世传[622],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623],出于缧绁[624]。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625]:“夫《诗》、《书》隐约者[626],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627];孔子厄陈、蔡,作《春秋》[628];屈原放逐,著《离骚》[629];左丘失明,厥有《国语》[630];孙子膑脚,而论兵法[631];不韦迁蜀,世传《吕览》[632];韩非囚秦,《说难》、《孤愤》[633];《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634],至于麟止[635],自黄帝始[6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