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希渊 (1) 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 (2) 安在?”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 (3) ,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 (4) 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 (5) ,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时曰仁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力,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译文】
希渊问:“人固然可以通过学习成为圣人,然而伯夷、伊尹与孔子比,才智不同,孟子把他们同称为圣人,原因何在?”
先生说:“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只是其内心纯然天理而无半点私欲;就像精金之所以精的原因,只是因为成色足而没有混杂。人到纯存天理才是圣人,金到足色才是精金。然而圣人的才智,也有大小之分;就像金的分量有轻重不同一样。尧、舜犹如万镒重的金,文王、孔子犹如九千镒,禹、汤、武王犹如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如四五千镒。他们的才智虽然各不相同,但都纯存天理是相同的,都可以称为圣人;就像金的分量不同,而只要在成色十足,都可称为精金。把五千镒放入万镒之中,成色一致,把伯夷、伊尹和唐尧、孔丘放在一块,也是因为他们的内心都是纯然充斥着天理。成为精金的,在于成色足,而不在分量,成为圣人的,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智。因此,平常之人只要肯学,使己心纯为天理,同样可成为圣人,比如一两精金和万镒之金对比,分量的确悬殊,但就其成色而言,则是毫不逊色的。‘人皆可以为尧、舜’的原因就在这里。求学者学习圣人,不过是要学去除私欲存天理。这就像炼金求成色更足,原料金的成色越足,那么煅烧的工夫就可以省却许多,也更容易成功。成色越低,那么煅烧起来也就愈加费劲。人的天资,清浊混杂,有中等以上与中等以下之分,对于道来说,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的不同,其下者必须是别人用一分力,自己用百分力,别人用十分力,自己用千分力,最后所取得的成就是相同的。后世之人不知成为圣贤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门去知识与才能上去求取成为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只需把圣人的许多知识才能一一学会就可以了。因此,他们不从天理上下工夫,白白浪费精力,从书本上钻研,从名物上考察,从形迹上比拟。知识越广反而私欲会越发滋长,才智越多而天理越被蒙蔽。正如同看见别人有万镒之精金,不肯在成色上煅烧自己的金子,以求无逊于别人的精金,只妄想在分量上赶超别人的万镒,把锡、铅、铜、铁都夹杂进去,如此分量是增加了,成色却愈低下,炼到最后,不再有金子了。”
当时徐爱在旁边说:“先生这个比喻足以破除前世儒者支离破碎的说法,对后来的学者大有裨益。”
先生又说:“我们用功,只求一天天减少私欲,不求一天天增长知识。减去一分私欲,便是恢复一分天理,何等轻快洒脱?何等简单易行!”
(1) 希渊,指蔡宗兖(生卒年月不详),字希渊,号我素,浙江绍兴人。为人谦孝,以教授养母,不为政府所喜。
(2) 圣者,出自《孟子·万章下》第一章:“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
(3) 镒,一镒等于二十两。
(4) 厕,排列。
(5) 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出自《中庸》第二十章:“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