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充幽婚《搜神记》卷十六

卢充者,范阳人(1)。家西三十里,有崔少府墓(2)。充年二十,先冬至一日,出宅西猎戏。见一獐,举弓而射,中之,獐倒,复起。充因逐之,不觉远。忽见道北一里许,高门瓦屋,四周有如府舍,不复见獐。门中一铃下唱:“客前。”充问:“此何府也?”答曰:“少府府也。”充曰:“我衣恶,那得见少府?”即有一人提一襆新衣(3),曰:“府君以此遗郎。”充便着讫,进见少府,展姓名。酒炙数行(4),谓充曰:“尊府君不以仆门鄙陋,近得书,为君索小女婚,故相迎耳。”便以书示充。充父亡时虽小,然已识父手迹,即欷歔,无复辞免。便敕内:“卢郎已来,可令女郎妆严(5)。”且语充云:“君可就东廊。”及至黄昏,内白:“女郎妆严已毕。”充既至东廊,女已下车,立席头,却共拜。时为三日给食。三日毕,崔谓充曰:“君可归矣。女有娠相,若生男,当以相还,无相疑。生女,当留自养。”敕外严车送客。充便辞出。崔送至中门,执手涕零。出门,见一犊车,驾青牛。又见本所着衣及弓箭,故在门外。寻传教将一人提襆衣与充,相问曰:“姻缘始尔,别甚怅恨。今复致衣一袭,被褥自副。”充上车,去如电逝,须臾至家。家人相见悲喜。推问,知崔是亡人,而入其墓。追以懊惋。

别后四年,三月三日,充临水戏,忽见水旁有二犊车,乍沉乍浮。既而近岸,同坐皆见。而充往开车后户,见崔氏女与三岁男共载。充见之忻然,欲捉其手,女举手指后车曰:“府君见人。”即见少府。充往问讯。女抱儿还充,又与金(6),并赠诗曰:“煌煌灵芝质,光丽何猗猗。华艳当时显,嘉异表神奇。含英未及秀,中夏罹霜萎。荣耀长幽灭,世路永无施。不悟阴阳运,哲人忽来仪。会浅离别速,皆由灵与祗。何以赠余亲,金可颐儿。恩爱从此别,断肠伤肝脾。”充取儿,及诗,忽然不见二车处。充将儿还,四坐谓是鬼魅,佥遥唾之(7),形如故。问儿:“谁是汝父?”儿径就充怀。众初怪恶,传省其诗,慨然叹死生之玄通也。充后乘车入市卖,高举其价,不欲速售,冀有识。欻有一老婢识此(8),还白大家曰(9):“市中见一人,乘车,卖崔氏女郎棺中。”大家,即崔氏亲姨母也,遣儿视之,果如其婢言。上车,叙姓名。语充曰:“昔我姨嫁少府,生女,未出而亡。家亲痛之,赠一金,着棺中。可说得本末。”充以事对。此儿亦为之悲咽,赍还白母。母即令诣充家,迎儿视之。诸亲悉集。儿有崔氏之状,又复似充貌。儿,俱验。姨母曰:“我外甥三月末间产。父曰:‘春,暖温也。愿休强也。’即字温休。温休者,盖幽婚也,其兆先彰矣。”儿遂成令器,历郡守二千石,子孙冠盖相承。至今,其后植,字子干,有名天下。

【注释】

(1)范阳:郡名。三国时魏置,郡治三国魏改涿郡而置范阳郡,治涿县(今河北涿州)。

(2)少府:官名。秦汉沿置,为九卿之一。掌山海地泽收入和皇室手工业制造,是皇帝的私府。唐代以后,少府成为县尉的别称。

(3)襆(fú):用以包裹衣物等的被单,巾帕。

(4)酒炙:酒和肉。亦泛指菜肴。

(5)妆严:梳妆,打扮。

(6):同“碗”。

(7)佥(qiān):都。

(8)欻(xū):忽然。

(9)大家:奴仆对主人的称呼。

【译文】

卢充是范阳郡人,他家西边三十里,有崔少府的墓。卢充二十岁那年,冬至前一天,出门到他家院子的西边去打猎玩。看见一只獐子,他举弓射箭,射中了它,獐子倒在地上,又站起来跑。卢充于是追赶它,不知不觉追了很远。忽然看见路北一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幢高门大瓦房,四周好像是官府的房子,不再看见那只獐子。门前有一个门卒高声呼唤:“客人请进!”卢充问:“这是谁家的府第?”门卒回答说:“是少府的府第。”卢充说:“我衣服太脏,哪里能去见少府?”立刻有一个人提来一包新衣服,说:“府君把这个送给你。”卢充就换好了衣服,进去拜见少府,呈报了自己的姓名。喝了几巡酒,少府对卢充说:“令尊大人不嫌我门第卑下,最近得到他的信,为你向我女儿求婚,因此去接你来。”于是拿出书信给卢充看。卢充在父亲死的时候年纪虽然还小,但已经认得父亲的手迹,看到书信就哭了,不再推辞婚事。少府于是吩咐内室:“卢郎已经来了,可以让女郎梳妆。”同时给卢充说:“请你到东厢房歇息。”到了黄昏,内室的人说:“女郎梳妆完毕。”卢充到了东厢房,女郎已经下车,站在垫席前,于是一起拜堂。婚后三日宴请宾客。三天结束后,崔少府对卢充说:“你可以回家了。我女儿有了怀孕的迹象,如果生了男孩,会送回给你,不必疑心。如果生了女孩,要留下来她自己抚养。”命令外面的人准备车子送客。卢充于是告辞出门。崔少府送他到中门,拉着手流下了眼泪。卢充出门后,看见一辆牛车,套着青牛。又看见自己原来穿的衣服及弓箭,还在门外。随即又派一个人提着一包衣服给卢充,安慰他说:“姻缘才开始,离别十分惆怅。现在再送来衣服一套,配有被褥。”卢充坐上车,车像闪电一样离去,一会儿就回到家了。家人见到他,又悲又喜。经过查问,才知崔少府是死了的人,卢充进了他的坟墓。想起来就懊恼怅恨。

分别后四年,三月三日,卢充到水边嬉戏,祓除不祥,忽然看见水边有两辆牛车,时沉时浮。然后靠近岸边,和卢充一起坐的人都看见了。卢充过去打开车后面的门,看见崔氏女郎和一个三岁的男孩坐在一起。卢充见了很高兴,想去拉她的手,女郎抬手指指后车说:“府君要见你。”便看见了崔少府。卢充前去问候。女郎抱着儿子交给卢充,又给他一只金碗,并且赠给他一首诗说:“像灵芝般光彩的资质,是何等的华美茂盛!华贵鲜艳在当时显露,美好特异表现得十分神奇。含苞的花朵未及开放,在盛夏时节遭遇严霜而枯萎。光彩荣耀永远湮灭,人间的道路再不能行。想不到阴阳两世的运转,智慧卓越的人忽然光临。相会短暂离别匆匆,这都是神灵的安排。拿什么赠给我的亲人,金碗可以养育我的儿子。夫妻的恩爱从此断绝,悲伤让人断肠伤肝脾。”卢充接过儿子,碗和诗,两辆牛车忽然不见了。卢充抱着儿子回到岸上,周围的人认为是鬼魅,都远远地向他吐口水,孩子的模样不变。有人问孩子:“谁是你父亲?”孩子径直扑到卢充怀里。大家开始都觉得奇怪厌恶,传阅那首诗,都感叹生死之间玄妙的交通。卢充后来乘车到集市去卖碗,故意把价抬得很高,不想很快卖掉,希望能有人认识它。忽然有一个老女仆认识这只碗,回去禀告家主母说:“在集市上看见一个人,乘着车,卖崔家女郎棺材中的碗。”家主母就是崔氏女郎的亲姨母,她派儿子去看,果然和那女仆说的一样。他登上车,报了自己的姓名,对卢充说:“从前我姨嫁给少府,生了女儿,没有出嫁就死了。我母亲痛惜她,赠给她一个金碗,放在她的棺材里。你可以说说这金碗的原委。”卢充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这个姨母的儿子也为之悲伤抽泣,他带着碗回家禀告母亲。他母亲立刻派人来到卢家,接小孩去看。众亲戚都赶来聚在一起。孩子有崔氏女郎的模样,又有些像卢充的样子。孩子,金碗都得到验证。姨母说:“我外甥女是三月末出生的。他的父亲说:‘春天很温暖,希望她美好健康。’于是起名叫温休。温休,就是幽婚,这个预兆早就显现出来了。”卢充的儿子后来长成优秀的人才,担任过俸禄两千石的郡守,子孙也世代做官。到今世,他的后代卢植,字子干,天下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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