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传·黥布列传第三十一 《史记》在线阅读

译文

  黥布,是六县人,姓英。秦朝时是个平民百姓。小时候,有位客人给他看了相说:“当在受刑之后称王。”到了壮年,犯了法,被判处黥刑。黥布愉快地笑着说:“有人给我看了相,说我当在受刑之后称王,现在,大概就是这种情形了吧?”听到他这么说的人,都戏笑他。黥布定罪后不久被押送到骊山服劳役,骊山刑徒有几十万人,黥布专和罪犯的头目、英雄豪杰来往,终于带着这伙人逃到长江之中做了群盗。

  陈胜起义时,黥布就去见番县令吴芮,并跟他的部下一起反叛秦朝,聚集了几千人的队伍。番县令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章邯消灭了陈胜、打败了吕臣的军队之后,黥布就带兵北上攻打秦左、右校的军队,在清波打败了他们,就带兵向东挺进。听说项梁平定了江东会稽,渡过长江向西进发,陈婴因为项氏世世代代做楚国的将军,就带领着自己的军队归属了项梁,向南渡过淮河,英布、蒲将军也带着军队归属了项梁。

  项梁率师渡过淮河向西进发,攻打景驹、秦嘉等人的战斗中,黥布骁勇善战,总是列于众军之首。项梁到达薛地,听说陈王的确死了,就拥立了楚怀王。项梁号称武信君,英布为当阳君。项梁在定陶战败而死,楚怀王迁都到彭城,将领们和英布也都聚集在彭城守卫。正当这时,秦军加紧围攻赵国,赵国屡次派人来请求救援。楚怀王派宋义担任上将军,范曾担任末将军,项籍担任次将军,英布、蒲将军都为将军,全部归属宋义统帅,向北救助赵国。等到项籍在黄河之畔杀死宋义,怀王趁势改任项籍为上将军,各路将领都归属项籍统辖。项籍派英布率先渡过黄河攻击秦军,英布屡立战功占有优势,项籍就率领着全部人马渡过黄河,跟英布协同作战,于是打败了秦军,迫使章邯等人投降。楚军屡战屡胜,功盖各路诸侯。各路诸侯的军队都能逐渐归附楚国的原因,是因为英布指挥军队作战能以少胜多,使人震服啊!

  项籍带领着军队向西到达新安,又派英布等人领兵趁夜袭击并活埋章邯部下二十多万人。到达函谷关,不得入,又派英布等人,先从隐蔽的小道,打败了守关的军队,才得以进关,一直到达咸阳。英布常常担任军队的前锋。项王分封将领们的时候,封英布为九江王,建都六县。

  汉元年(前206)四月,诸侯们都离开项王的大本营,各回到自己的封国。项王拥立怀王为义帝,迁都长沙,却暗中命令九江王英布等人,在半路上偷袭他。这年八月,英布派将领袭击义帝,追到郴县把他杀死。

  汉二年,齐王田荣背叛楚国,项王前往攻打齐国,向九江征调军队,九江王托辞病重不能前往,只派将领带着几千人应征。汉王在彭城打败楚军,英布又托辞病重不去辅佐楚国。项王因此怨恨英布,屡次派使者前去责备英布,并召他前往,英布越发地恐慌,不敢前往。项王正为北方的齐国、赵国担心,西边又忧患汉王起兵,知交的只有九江王,又推重英布的才能,打算亲近他、任用他,所以没有攻打他。

  汉三年,汉王攻打楚国,在彭城展开大规模的战争,失利后从梁地撤退,来到虞县,对身边亲近的人说:“像你们这些人,不配共同谋划天下大事。”负责传达禀报的随何近前说:“我不理解陛下说的是什么意思。”汉王说:“谁能替我出使淮南,让他们发动军队,背叛楚国,在齐国把项王牵制几个月,我夺取天下就万无一失了。”随何说:“我请求出使淮南。”汉王给了他二十人一同出使淮南。到达后,因为太宰作内主,等了三天也没能见到淮南王。随何趁机游说太宰说:“大王不召见我,一定认为楚国强大,汉国弱小,这正是我出使的原因。使我得以召见,我的话要是说的对呢,那正是大王想听的;我的话说的不对呢,让我们二十人躺在砧板之上,在淮南广场用斧头剁死。以表明大王背叛汉国亲近楚国之心。”太宰这才把话转告淮南王,淮南王接见了他。随何说:“汉王派我恭敬地上书大王驾前,我私下感到奇怪的是,大王为什么和楚国那么亲近。”淮南王说:“我面向北边以臣子的身份侍奉他。”随何说:“大王和项王都列为诸侯,北向而以臣子的身份侍奉他,一定是认为楚国强大,可以把国家托付给他。项王攻打齐国时,他亲自背负着筑墙的工具,身先士卒,大王应当出动淮南全部人马,亲自率领着他们,做楚军的前锋,如今只派四千人去帮助楚国。面北而侍奉人家的臣子,本来是这个样子吗?汉王在彭城作战,项王还未曾出兵齐国,大王就应该调动淮南所有的人马,渡过淮河,帮助项王与汉王日夜会战于彭城之下。大王拥有万人之众,却没有一个人渡过淮河,这是垂衣拱手地观看他们谁胜谁败。把国家托付给人家的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吗?大王挂着归向楚国的空名,却想扎扎实实地依靠自己,我私下认为大王这样做是不可取的。可是,大王不背弃楚国,是认为汉国弱小。楚国的军队即使强大,却背负着天下不义的名声,因为他背弃盟约而又杀害义帝。可是楚王凭借着战争的胜利自认为强大,汉王收拢诸侯之后,回师驻守城皋、荥阳,从蜀、汉运来粮食,深挖壕沟,高筑壁垒,分兵把守着边境要塞,楚国要想撤回军队,中间有梁国相隔,深入敌人国土八九百里,想打,那么又打不赢,攻城又攻不下,老弱残兵辗转运粮千里之外;等到楚国军队到达荥阳、成皋,汉王的军队却坚守不动,进攻又攻不破,退却又逃不出汉军的追击。所以说楚国的军队是不足以依靠的。假使楚军战胜了汉军,那么诸侯们自身危惧,必然要相互救援。一旦楚国强大,恰好会招来天下军队的攻击。所以楚国比不上汉国,那形势是显而易见的。如今大王不和万无一失的汉国友好,却自身托付于危在旦夕的楚国,我私下替大王感到疑惑。我不认为淮南的军队足够用来灭亡楚国。只要大王出兵背叛楚国,项王一定会被牵制,只要牵制几个月,汉王夺取天下就可以万无一失了。我请求给大王提着宝剑归附汉国,汉王一定会分割土地封赐大王,又何况还有这淮南,淮南必定为大王所有啊。因此,汉王严肃地派出使臣,进献不成熟的计策,希望大王认真地考虑。”淮南王说:“遵从你的意见。”暗中答应叛楚归汉,没敢泄露这个秘密。

  这时,楚国的使者也在淮南,正迫不及待地催促英布出兵,住在宾馆里。随何径直闯进去,坐在楚国使者的上席,说:“九江王已归附汉王,楚国凭什么让他出兵?”英布显出吃惊的样子。楚国使者站起来要走。随何趁机劝英布说:“大事已成,就可以杀死楚国的使者,不能让他回去,我们赶快向汉靠拢,协同作战。”英布说:“就按照你的指教,出兵攻打楚国罢了。”于是杀掉使者,出兵攻打楚国。楚国便派项声、龙且进攻淮南,项王留下来进攻下邑。战争持续了几个月,龙且在淮南的战役中,打败了英布的军队。英布想带兵撤退到汉国,又怕楚国的军队拦截杀掉他,所以,和随何从隐蔽的小道逃归汉国。

  淮南王到时,汉王正坐在床上洗脚,就叫英布去见他。英布见状,怒火燃胸,后悔前来,想要自杀。当他退出来,来到为他准备的宾馆,见到帐幔、用器、饮食、侍从官员一如汉王那么豪华,英布又喜出望外。于是就派人进入九江。这时楚王已经派项伯收编了九江的部队,杀尽了英布的妻子儿女。英布派去的人找到当时的宠臣故友,带着几千人马回到汉国。汉王又给英布增加了兵力一道北上,到成皋招兵买马。汉四年七月,汉王封英布为淮南王,共同攻打项籍。

  汉五年(前202),英布又派人进入九江,夺得了好几个县。汉六年,英布和刘贾进入九江,诱导大司马周殷,周殷反叛楚国后,就调动九江的军队和汉军共同攻打楚国,大败楚军于垓下。

  项籍一死,天下平定,皇上置酒设宴。皇上却贬低随何的功劳,说随何是迂腐保守、不合时宜的读书人,治理天下怎么能任用这样的人呢。随何跪在皇上面前说:“当陛下带兵攻打彭城时,项王还未曾出兵去齐国,陛下调动步兵五万,骑兵五千,能凭这点兵力夺取淮南吗?”皇上说:“不能。”随何说:“陛下派我和二十人出使淮南,一到,陛下就如愿以偿,这是我的功劳比步兵五万,骑兵五千还要大呀。可是陛下说我是迂腐保守不合时宜的读书人,这是怎么回事呢?”皇上说:“我正考虑您的功劳。”于是就任用随何为护军中尉。英布就剖符做淮南王去了,建都六县,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都归属英布。

  汉七年,英布到陈县朝见皇上。汉八年,到洛阳朝见。汉九年到长安朝见。

  汉十一年(前196),高后诛杀了淮阴侯,因此,英布内心恐惧。这年夏天,汉王诛杀了梁王彭越,并把他剁成了肉酱,又把肉酱装好分别赐给诸侯。送到淮南,淮南王正在打猎,看到肉酱,特别害怕,暗中使人部署,集结军队,守候并侦察邻郡的意外警急。

  英布宠幸的爱妾病了,请求治疗,医师的家和中大夫贲赫家住对门,爱妾多次去医师家治疗,贲赫认为自己是侍中,就送去了丰厚的礼物,随爱妾在医家饮酒。爱妾侍奉淮南王时,安逸舒缓、不慌不忙地谈话之间,称赞贲赫是忠厚老实的人。淮南王生气地说:“你怎么知道的呢?”爱妾就把相交往的情况全都告诉他。淮南王疑心她和贲赫有淫乱关系。贲赫惊惧,借口有病不去应班。淮南王更加恼怒,就要逮捕贲赫。贲赫要告发英布叛变,就坐着驿车前往长安。英布派人追赶,没赶上。贲赫到了长安,上书告变,说英有造反的迹像,可以在叛乱之前诛杀他。皇上看了他的报告,对萧相国商量,相国说:“英布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恐怕是因结有怨仇诬陷他。请把贲赫关押起来,派人暗中验证淮南王。”淮南王见贲赫畏罪潜逃,上书言变,本来已经怀疑他会说出自己暗中布署的情况,汉王的使臣又来了,有了相当的验证,就杀死贲赫的全家,起兵造反。造反的消息传到长安,皇上就释放了贲赫,封他做了将军。

  皇上召集将领们问道:“英布造反,对他怎么办?”将领们都说:“出兵打他,活埋了这小子,还能怎么办!”汝阴侯滕公召原楚国令尹问这事。令尹说:“他本来就当造反。”滕公说:“皇上分割土地立他为王,分赐爵位让他显贵,面南听政立为万乘之主,他为什么反呢?”令尹说:“往年杀死彭越,前年杀死韩信,这三个人有同样的功劳,是结为一体的人,自然会怀疑祸患殃及本身,所以造反了。”滕公把这些话告诉皇上说:“我的门客原楚国令尹薛公,这个人很有韬略,可以问他。”皇上就召见了薛公。薛公回答说:“英布造反不值得奇怪。假使英布计出上策,山东地区就不归汉王所有了;计出中策,谁胜谁败很难说了;计出下策,陛下就可以安枕无忧了。”皇上说:“什么是上策?”令尹回答说:“向东夺取吴国,向西夺取楚国,吞并齐国,占领鲁国,传一纸檄文,叫燕国、赵国固守他的本土,山东地区就不再归汉王所有了。”皇上再问:“什么是中策?”令尹回答说:“向东攻占吴国,向西攻占楚国,吞并韩国占领魏国,占有敖庾的粮食,封锁成皋的要道,谁胜谁败就很难预料了。”皇上又问:“什么是下策?”令尹回答说:“向东夺取吴国,向西夺取下蔡,把辎重财宝迁到越国,自身跑到长沙,陛下就可以安枕无虑了。汉朝就没事了。”皇上说:“英布将会选择哪种计策?”令尹回答说:“选择下策。”皇上说:“他为什么放弃上策、中策而选择下策呢?”令尹说:“英布本是原先骊山的刑徒,自己奋力做到了万乘之主,这都是为了自身的富贵,而不顾及当今百姓,不为子孙后代考虑,所以说他选用下策。”皇上说:“说的好。”赐封薛公为千户侯。册封皇子刘长为淮南王。皇上就调动军队,亲自率领着向东攻打英布。

  英布造反之初,对他的将领们说:“皇上老了,厌恶打仗了,一定不能够亲自带兵前来,派遣将领,将领们只害怕淮阴、彭越,如今他们都死了,其余的将领没什么可怕的。”所以造反了。果真如薛公预料的,向东攻打荆国,荆王刘贾出逃,死在富陵。英布劫持了他所有的部队,渡过淮河攻打楚国。楚国调动军队在徐、僮之间和英布作战,楚国分兵三路,想采用相互救援的奇策。有人劝告楚将说:“英布擅长用兵打仗,百姓们一向畏惧他。况且兵法上说:‘诸侯在自己的领地和敌人作战,一旦士卒危急,就会逃散。’如今兵分三路,他们只要战败我们其中的一路军队,其余的就都跑了,怎么能互相救援呢!”楚将不听忠告。英布果然打败其中一路军队,其他两路军队都四散逃跑了。

  英布的军队向西挺进,在蕲县以西的会甀和皇上的军队相遇。英布的军队非常精锐,皇上就躲进庸城壁垒,坚守不出,见英布列阵一如项籍的军队,皇上非常厌恶他。和英布遥相望见,远远地对英布说:“何苦要造反呢?”英布说:“我想当皇帝阿!”皇上大怒,骂他,随即两军大战。英布的军队战败逃走,渡过淮河,几次停下来交战,都不顺利,和一百多人逃到长江以南。英布原来和番县令通婚,因此,长沙哀王派人诱骗英布,谎称和英布一同逃亡,诱骗他逃到南越,所以英布相信他,就随他到了番阳,番阳人在兹乡百姓的民宅里杀死了英布,终于灭掉了黥布。

  皇上册立皇子刘长为淮南王,封贲赫为期思侯,将领们大多因战功受到封赏。

  太史公说:英布,他的祖先难道是《春秋》所载被楚国灭亡的英国、六国皋陶的后代吗?他自身遭受黥刑,为什么他能兴起发迹的那么疾速啊!项氏击杀活埋的人千千万万,英布常常是罪魁祸首。他的功劳列于诸侯之冠,因此得以称王,也免不掉自身遭受当世最大的耻辱。祸根是由爱妾繁衍出来的,因妒嫉而酿成祸患,竟使国家灭亡。

原文及注释

  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秦时为布衣。少年,有客相之曰:“当刑而王。”及壮,坐法黥。布欣然笑曰:“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人有闻者,共俳笑之。布已论输丽山,丽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桀交通,迺率其曹偶,亡之江中为群盗。

  陈胜之起也,布乃见番君,与其众叛秦,聚兵数千人。番君以其女妻之。章邯之灭陈胜,破吕臣军,布乃引兵北击秦左右校,破之清波,引兵而东。闻项梁定江东会稽,涉江而西。陈婴以项氏世为楚将,迺以兵属项梁,渡淮南英布、蒲将军亦以兵属项梁。

  项梁涉淮而西,击景驹、秦嘉等,布常冠军。项梁至薛,闻陈王定死,迺立楚怀王。项梁号为武信君,英布为当阳君。项梁败死定陶,怀王徙都彭城,诸将英布亦皆保聚彭城。当是时,秦急围赵,赵数使人请救。怀王使宋义为上将,范曾为末将,项籍为次将,英布、蒲将军皆为将军,悉属宋义,北救赵。及项籍杀宋义于河上,怀王因立籍为上将军,诸将皆属项籍。项籍使布先渡河击秦,布数有利,籍迺悉引兵涉河从之,遂破秦军,降章邯等。楚兵常胜,功冠诸侯。诸侯兵皆以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

  项籍之引兵西至新安,又使布等夜击坑章邯秦卒二十余万人。至关,不得入,又使布等先从间道破关下军,遂得入,至咸阳。布常为军锋。项王封诸将,立布为九江王,都六。

  汉元年四月,诸侯皆罢戏下,各就国。项氏立怀王为义帝,徙都长沙,迺阴令九江王布等行击之。其八月,布使将击义帝,追杀之郴县。

  汉二年,齐王田荣畔楚,项王往击齐,征兵九江,九江王布称病不往,遣将将数千人行。汉之败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楚。项王由此怨布,数使使者诮让召布,布愈恐,不敢往。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九江王,又多布材,欲亲用之,以故未击。

  汉三年,汉王击楚,大战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谓左右曰:“如彼等者,天足与计天下事。”谒者随何进曰:“不审陛下所谓。”汉王曰:“孰能为我使淮南,令之发兵倍楚,留项王于齐数月,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随何曰:“臣请使之。”迺与二十人俱,使淮南。至,因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见。随何因说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强,以汉为弱,此臣之所以为使。使何得见,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闻也;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质淮南市,以明王倍汉而与楚也。”太宰迺言之王,王见之。随何曰:“汉王使臣敬进书大王御者,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淮南王曰:“寡人北乡而臣事之。”随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乡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强,可以托国也。项王伐齐,身负板筑,以为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众,身自将之,为楚军前锋,今迺发四千人以助楚。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夫汉王战于彭城,项王未出齐也,大王宜骚淮南之兵渡淮€,日夜会战彭城下,大王抚万人之众,无一人渡淮者,垂拱而观其孰胜。夫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乡楚,而欲厚自托,臣窃为大王不取也。然而大王不背楚者,以汉为弱也。夫楚兵虽强,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以其背盟约而杀义帝也。然而楚王恃战胜自强,汉王收诸侯,还守城皋、荥阳,下蜀、汉之粟,深沟壁垒,分卒守徼乘塞,楚人还兵,间以梁地,深入敌国八九百里,欲战则不得,攻城则力不能,老弱转粮千里之外;楚兵至荥阳、成皋,汉坚守而不动,进则不得攻,退则不得解。故曰楚兵不足恃也。使楚胜汉,则诸侯自危惧而相救。夫楚之强,适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惑之。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夫大王发兵而倍楚,项王必留;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臣请与大王提剑而归汉,汉王必裂地而封大王,又况淮南,淮南必大王有也。故汉王敬使使臣进愚计,愿大王之留意也。”淮南王曰:“请奉命。”阴许畔楚与汉,未敢泄也。

  楚使者在,方急责英布发兵,舍传舍。随何直入,坐楚使者上坐,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说布曰:“事已构,可遂杀楚使者,无使归,而疾走汉并力。”布曰:“如使者教,因起兵而击之耳。”于是杀使者,因起兵而攻楚。楚使项声、龙且攻淮南,项王留而攻下邑。数月,龙且击淮南,破布军。布欲引兵走汉,恐楚王杀之,故间行与何俱归汉。

  淮南王至,上方踞床洗,召布入见,布(甚)大怒,悔来,欲自杀。出就舍,帐御饮食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于是迺使人入九江。楚已使项伯收九江兵,尽杀布妻子。布使者颇得故人幸臣,将众数千人归汉。汉益分布兵而与俱北,收兵至城皋。四年七月,立布为淮南王,与击项籍。

  汉五年,布使人入九江,得数县。六年,布与刘贾入九江,诱大司马周殷,周殷反楚,遂举九江兵与汉击楚,破之垓下。

  项籍死,天下定,上置酒。上折随何之功,谓何为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随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齐也,陛下发步卒五万人,骑五千,能以取淮南乎?”上曰:“不能。”随何曰:“陛下使何与二十人使淮南,至,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贤于步卒五万人骑五千也。然而陛下谓何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上曰:“吾方图子之功。”迺以随何为护军中尉。布遂剖符为淮南王,都六,九江、卢江、衡山、豫章郡皆属布。

  七年,朝陈。八年,朝洛阳,九年,朝长安。

  十一年,高后诛淮阴侯,布因心恐。夏,汉诛粱王彭越,醢之,盛其醢遍赐诸侯。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

  布所幸姬疾,请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姬数如医家,贲赫自以为侍中,迺厚馈遗,从姬饮医家。姬侍王,从容语次,誉赫长者也。王怒曰:“汝安从知之?”具说状。王疑其与乱。赫恐,称病。王愈怒,欲捕赫。赫言变事,乘传诣长安。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上读其书,语萧国相。国相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请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淮南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固已疑其言国阴事;汉使又来,颇有所验,遂族赫家,发兵反。反书闻,上迺赦贲赫,以为将军。

  上召诸将问曰:“布反,为之奈何?”皆曰:“发兵击之,坑竖子耳,何能为乎!”汝阴侯滕公召故楚令尹问之。令尹曰:“是故当反。”滕公曰:“上裂地而王之,疏爵而贵之,南面而立万乘之主,其反何也?”令尹曰:“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者,其人有筹筴之计,可问。”上迺召见问薛公。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出于中计,胜败之数未可知也;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上曰:“何谓上计?”令尹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何谓中计?”“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庾之粟,塞成皋之口,胜败之数未可知也。”“何谓下计?”“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上曰:“是计将安出?”令尹对曰:“出下计。”上曰:“何谓废上中计而出下计?”令尹曰:“布故丽山之徒也,自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故曰出下计。”上曰:“善。”封薛公千户。迺立皇子长为淮南王。上遂发兵自将东击布。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皆已死,余不足畏也。”故遂反。果如薛公筹之,东击荆,荆王刘贾走死富陵。尽劫其兵,渡淮击楚。楚发兵与战徐、僮间,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诸侯战其地为散地。今别为三,彼败吾一军,余皆走,安能相救!”不听。布果破其一军,其二军散走。

  遂西,与上兵遇西会甀。布兵精甚,上迺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上怒骂之,遂大战。布军败走,渡淮,数止战,不利,与百余人走江南。布故与番君婚,以故长沙哀王使人绐布,伪与亡,诱走越,故信而随之番阳。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遂灭黥布。

立皇子长为淮南王,封贲赫为期思侯,诸将率多以功封者。

  太史公曰:英布者,其先岂《春秋》所见楚灭英、六,皋陶之后哉?身被刑法,何其拔兴之暴也!项氏之所坑杀人以千万数,而布常为首虐。功冠诸候,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为世大僇。祸之兴自爱姬殖,妒媢患,竟以灭国!

布衣:指麻布衣服,以古代平民穿麻布衣服,因以指代平民百姓,这里即是指代义。

相:看相,相面。用观察人的容貌等特征推算其命运的迷信活动。

坐法:犯法被判罪。坐,因犯……罪。黥:墨刑的别称。用刀在额颊处剌字,再涂以墨。

几:近似,差不多。

俳笑:戏笑。俳:戏。

论:判罪。

徒长:罪犯的头目。桀:优秀,杰出的人物。交通:来往,交往。

曹偶:等辈,一伙人。曹:辈。偶:类。

妻:以女嫁人。

渡淮南:据《史记会注考证》,“淮”下“南”字疑衍。

冠军:列于诸军之首。是说他骁勇善战为众军之最。

定死:确实已死。定:的确,确实。

降:使……投降。

数:屡次,多次。

坑:挖坑活埋。

间道:小道,隐蔽的路。

军锋:军队的前锋。

戏(huī,挥)下:主将的大旗,即帅旗之下,引申为部下。戏,同“麾”。军中指挥的旗子。

国:诸侯封地。

阴:私下,暗中。

畔:通“叛”。背叛。

佐:辅佐,扶助。

诮让:责怪,遣责。

与:亲附,倚重。

多:推重,赞美。

谒者:为国君掌管传达禀报的人。

审:详知,明悉。陛下:此语本是臣子对帝王的尊称,刘邦尚未称帝,称陛下以讨欢心。

倍:背叛,反叛。

留项王于齐数月:据卷七《项羽本纪》,项羽去齐而后有彭城之战,汉败彭城而后才有随何之说。

说:游说,劝说。

斧质:古刑具。置人于砧板上,以斧砍之。质:砧板。

书:信。御者:君王的侍者。不敢直达于王,由侍者转呈,以表敬意。

窃怪:私下感到奇怪。

乡:同“向”。面向,面对着。

板筑:筑墙的用具。板:筑墙用的夹板。筑:夯土的杵。 [^81_36]骚:通“扫”。扫数出动,指投入全部力量。 [^81_37]垂拱:垂衣拱手,比喻毫不费力。 [^81_38]负:背,背负。 [^81_39]背盟约:指项羽违背楚怀王与诸侯“先入关中者王之”的约定。 [^81_40]深沟壁垒:深挖壕沟,高筑壁垒。指防御坚固。 [^81_41]守徼乘塞:防守边界和边塞险要的地方。徼:边界。乘:登上。 [^81_42]恃:依靠,凭借。 [^81_43]裂地:分割土地。

垂拱:垂衣拱手,比喻毫不费力。

负:背,背负。

背盟约:指项羽违背楚怀王与诸侯“先入关中者王之”的约定。

深沟壁垒:深挖壕沟,高筑壁垒。指防御坚固。

守徼乘塞:防守边界和边塞险要的地方。徼:边界。乘:登上。

恃:依靠,凭借。

裂地:分割土地。

舍传舍:住在宾馆。前“舍”为住。传舍:旅馆、宾馆。

构:结成,造成。

走:归向,同力。

间行:走小道,隐蔽的路。

踞床洗:蹲踞在床边洗脚。踞:蹲坐。洗:指洗脚。

过望:超出自己的希望。

妻子:妻子和子女。

幸臣:被宠爱的臣子。

折:折损,贬低。

腐儒:迂腐保守,不合时宜的读书人。

图:考虑,思改。

剖符:帝王授权或职务的凭证。可以一分为二,各执其一,以示信用。

七年:卷八《高祖本纪》和《汉书·英布传》均作“六年”,高祖会诸侯于陈。

醢(hǎi,海):把人剁成肉酱的酷刑。

部聚:集结,布署。

候伺:守候探察。

疾:病。

馈遗:赠送。

语次:谈话之间。

传(zhuàn,篆):驿站的马车。诣:往,到……去。

上变:向皇上上书报告谋反事态。

端:征兆,苗头。

微验:私下探察。

族:灭族。

竖子:小子。对人鄙薄的称呼。

疏爵:分别赐予爵位。疏:分。

万乘之主:万辆兵车之主。本指天子,这是说被分封的王和诸侯的规模势力像天子。

“往年”下二句:韩信、彭越均在汉十一年春被杀,黥布同年七月反叛,不当称“往年”,又称“前年”。而《集解》引张晏曰:“往年,前年国耳,使文相避也。”

筹筴:策划谋略。筴,“策”的异体字。

传檄(xī,希):传递檄文。檄:征召、晓喻或声讨的文书。

敖庾:粮仓。

重:辎重。此指贵重财物。

是:这。指代黥布。

厌兵:厌恶作战。

散地:古兵家认为在自己领地与敌人作战,士卒在危急时容易逃散。

壁:藏于壁垒,坚守不出。

陈(zhèn,阵):同“阵”。作战时的战斗队列。

绐:哄骗,欺骗。

率:大致,一般。

《春秋》:编年体史书,相传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

被:遭受。

拔兴:迅速兴起。拔:猝然。暴:突然。

僇:耻辱。

殖:繁衍,孳生。

妒媢:嫉妒。媢: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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