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狂弥勒到明州,布袋横拖拄杖头。
饶你化身千百亿,一身还有一身愁。
话说东京汴梁城开封府,有个万万贯的财主员外,姓张,排行第一,双名俊卿。这个员外,冬眠红锦帐,夏卧碧纱厨,两行珠翠引,一对美人扶。家中有赤金白银、斑点玳瑁、鹘轮珍珠、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门首一壁开个金银铺,一壁开所质库。他那爹爹大张员外,方死不多时,只有妈妈在堂。张员外好善,人叫他做张佛子。忽一日在门首观看,见一个和尚,打扮非常。但见:双眉垂雪,横眼碧波。衣披烈火七幅鲛绡,杖拄降魔九环锡杖。若非圆寂光中客,定是楞严峰顶人。
那和尚走至面前,道:“员外拜揖。”员外还礼毕,只见和尚袖中取出个疏头来,上面写道:“竹林寺特来抄化五百香罗木。”员外口中不说,心下思量:“我从小只见说竹林寺,那曾见有,况兼这香罗木,是我爹在日许下愿心,要往东峰岱岳盖嘉宁大殿,尚未答还。”员外便对和尚道:“此是我先人在日许下愿心,不敢动着。若是吾师要别物,但请法旨。”和尚道:“若员外不肯舍施,贫僧到晚自教人取。”说罢转身。员外道:“这和尚莫是风。”
天色渐晚,员外吃了三五杯酒,却待去睡,只见当值的来报:“员外祸事。家中后园火发。”諕杀员外,慌忙走来时,只见焰焰地烧着。去那火光之中,见那早来和尚,将着百十人,都长七八尺,不类人形,尽数搬这香罗板去。员外赶上看时,火光顿息,和尚和众人都不见了;再来园中一看,不见了那五百片香罗木,枯炭也没些个:“却是作怪。我爹爹许下愿心,却如何好。”一夜不眠。但见:玉漏声残,金乌影吐。邻鸡三唱,唤佳人傅粉施珠;宝马频嘶,催行客争名夺利。几片晓霞飞海峤,一轮红日上扶桑。
员外起来洗漱罢,去家堂神道前烧了香,向堂前请见妈妈,把昨夜事说了一遍,道:“三月二十八日,却如何上得东峰岱岳,与爹爹答还心愿?”妈妈道:“我儿休烦恼,到这日却又理会。”员外见说,辞了妈妈,还去金银铺中坐地。却正是二月半天气。正是: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只听得街上锣响,一个小节级同个茶酒,把着团书来请张员外团社。原来大张员外在日,起这个社会,朋友十人,近来死了一两人,不成社会。如今这几位小员外,学前辈做作,约十个朋友起社。却是二月半,便来团社。员外道:“我去不得,要与爹爹还愿时,又不见了香罗木,如何去得?”那人道:“若少了员外一个,便拆散了社会。”员外与决不下,去堂前请见妈妈,告知:“众员外请儿团社,缘没了香罗木与爹爹还愿,儿不敢去。”妈妈就手把着锦袋,说向儿子道:“我这一件宝物,是你爹爹泛海外得来的无价之宝,我儿将此物与爹爹还愿心。”员外接得,打开锦袋红纸包看时,却是一个玉结连绦环。员外谢了妈妈,留了请书,团了社,安排上庙。那九个员外,也准备行李,随行人从,不在话下。却说张员外打扮得一似军官:裹四方大万字头巾,带一双仆兽匾金环,着西川锦纻丝袍,系一条干红大扁绦,挥一把玉靶压衣刀,穿一双靴鞋。
员外同几个社友,离了家中,迤逦前去。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到得东岳,就客店歇了。至日,十个员外都上庙来烧香,各自答还心愿。员外便把玉结连绦环,舍入炳灵公殿内。还愿都了,别无甚事,便在廊下看社火酌献。
这几个都是后生家,乘兴去游山,员外在后,徐徐而行。但见:山明水秀,风软云闲。一岩风景如屏,满目松筠似画。轻烟淡淡,数声啼鸟落花天;丽日融融,是处绿杨芳草地。
员外自觉脚力疲困,却教众员外先行,自己走到一个亭子上歇脚。只听得斧凿之声,看时见一所作场,竹笆夹着。望那里面时,都是七八尺来长大汉做生活。忽地凿出一片木屑来,员外拾起看时,正是园中的香罗木,认得是爹爹花押。疑怪之间,只见一个行者开笆门,来面前相揖道:“长老法旨,请员外略到山门献茶。”员外入那笆门中,一似身登月殿,步入蓬瀛。但见:三门高耸,梵宇清幽。当门敕额字分明,两个金刚形勇猛。观音位接水陆台,宝盖相随鬼子母。
员外到得寺中,只见一个和尚出来相揖道:“外日深荷了办缘事,今日幸得员外至此,请过方丈献茶。”员外远观不审,近睹分明,正是向日化香罗木的和尚,只得应道:“日昨多感吾师过访,接待不及。”和尚同至方丈,叙礼分宾主坐定,点茶吃罢,不曾说得一句话。只见黄巾力士走至面前,暴雷也似声个喏:“告我师,炳灵公相见。”諕得员外神魂荡漾,口中不语,心下思量:“炳灵公是东岳神道,如何来这里相见?”
那和尚便请员外:“屏风后少待,贫僧断了此事,却与员外少叙。”员外领法旨,潜身去屏风后立地看时,见十数个黄巾力士,随着一个神道入来,但见:眉单眼细,貌美神清。身披红锦衮龙袍,腰系蓝田白玉带。裹簇金帽子,着侧面丝鞋。
员外仔细看时,与岳庙塑的一般。只见和尚下阶相揖,礼毕,便问:“昨夜公事如何?”炳灵公道:“此人直不肯认做诸侯,只要做三年天子。”和尚道:“直恁难勘,教押过来。”只见几个力士,押着一大汉,约长八尺,露出满身花绣。至方丈,和尚便道:“教你做诸侯,有何不可?却要图王争帝。好打。”道不了,黄巾力士扑翻长汉在地,打得几杖子。那汉叹一声道:“休休。不肯还我三年天子,胡乱认做诸侯罢。”黄巾力士即时把过文字安在面前,教他押了花字,便放他去。炳灵公抬身道:“甚劳吾师心力。”相辞别去。和尚便请员外出来坐定。和尚道:“山门无可见意,略备水酒三杯,少延清话。”
员外道:“深感吾师见爱。”道罢,酒至面前。吃了几杯,便教收过一壁。和尚道:“员外可同往山后闲游。”员外道:“谨领法旨。”二人同至山中闲走。但见:奇峰耸翠,佳木交阴。千层怪石惹闲云,一道飞泉垂素练。万山横碧落,一柱入丹霄。
员外观看之间,喜不自胜,便问和尚:“此处峭壁,直恁险峻。”和尚道:“未为险峻,请员外看这路水。”员外低头看时,被和尚推下去。员外吃一惊,却在亭子上睡觉来,道:“作怪。欲道是梦来,口中酒香;道不是梦来,却又不见踪迹。”
正疑惑间,只见众员外走来道:“员外,你却怎地不来?独自在这里打磕睡。”张员外道:“贱体有些不自在,有失陪步,得罪得罪。”也不说梦中之事。众员外游山都了,离不得买些人事,整理行装,厮赶归来。
单说张员外到家,亲邻都来远接,与员外洗拂。见了妈妈,欢喜不尽。只见:四时光景急如梭,一岁光阴如拈指。
却早腊月初头,但见北风凛冽,瑞雪纷纷,有一支《鹧鸪天》词为证:
凛冽严凝雾气昏,空中瑞雪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别,顷刻山河不见痕。 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直要填平玉帝门。
员外看见雪却大,便教人开仓库散些钱米与穷汉。
且说一个人在客店中,被店小二埋怨道:“喏大个汉,没些运智,这早晚兀自不起。今日又是两个月,不还房钱。哥哥你起休。”那人长叹一声:“苦,苦。小二哥莫怪,我也是没计奈何。”店小二道:“今日前巷张员外散贫,你可讨些汤洗了头脸,胡乱讨得些钱来,且做盘缠,我又不指望你的。”
那人道:“罪过你。”便去戴了那顶搭圾头巾,身上披着破衣服,露着腿,赤着脚,离了客店,迎着风雪走到张员外宅前。
事有斗巧,物有故然,却来得迟些,都散了。
这个人走至宅前,见门公唱个喏:“闻知宅上散贫。”门公道:“却不早来,都散了。”那人听得,叫声苦,匹然倒地。
员外在窗中看见,即时教人扶起。顷刻之间,三魂再至,七魄重来。员外仔细看时吃一惊,这人正是亭子上梦中见的,却恁地模样。便问那汉:“你是哪里人?姓甚名谁?见在哪里住?”
那人叉着手,告员外:“小人是郑州泰宁军大户财主人家孩儿,父母早丧,流落此间,见在宅后王婆店中安歇,姓郑名信。”
员外即时讨几件旧衣服与他,讨些饭食请他吃罢,便道:“你会甚手艺?”那人道:“略会些书算。”员外见说,把些钱物与他,还了店中,便收留他。见他会书算,又似梦中见的一般,便教他在宅中做主管。那人却伶俐,在宅中小心向前。员外甚是敬重,便做心腹人。
又过几时,但见时光如箭,日月如梭,不觉又是二月半间。那众员外便商量来请张员外同去出郊,一则团社,二则赏春。那几个员外隔夜点了妓弟,一家带着一个寻常间来往说得着行首;知得张员外有孝,怕他不肯带妓女,先请他一个得意的表子在那里。张员外不知是计,走到花园中,见了几个行首厮叫了。只见众中走出一个行首来,他是两京诗酒客烟花杖子头,唤做王倩,却是张员外说得着的顶老。员外见了,却待要走,被王倩一把扯住道:“员外,久别台颜,一向疏失。”员外道:“深荷姐姐厚意,缘先父亡去,持服在身,恐外人见之,深为不孝。”便转身来辞众员外道:“俊卿荷诸兄见爱,偶贱体不快,坐侍不及,先此告辞。”那众员外和王倩再三相留,员外不得已,只得就席,和王行首并坐。众员外身边一家一个妓弟,便教整顿酒来。正吃得半酣,只见走一个人入来。如何打扮?
裹一顶蓝青头巾,带一对扑匾金环,着两上领白绫子衫,腰系干红绒线绦,下着多耳麻鞋,手中携着一个篮儿。
这人走至面前,放下篮儿,叉着手唱三个喏。众员外道:“有何话说?”只见那汉就篮内取出砧刀,借个盘子,把块牛肉来切得几片,安在盘里,便来众员外面前道:“得知众员外在此吃酒,特来送一劝。”道罢,安在面前,唱个喏便去。张员外看了,暗暗叫苦道:“我被那厮诈害几遍了。”原来那厮是东京破落户姓夏名德,有一个浑名,叫做“扯驴”。先年曾有个妹子,嫁在老张员外身边,为争口闲气,一条绳缢死了。
夏德将此人命为繇,屡次上门吓诈,在小张员外手里,也诈过了一二次。众员外道:“不须忧虑,他只是讨些赏赐,我们自吃酒。”道不了,那厮立在面前道:“今日夏德有采,遭际这一会员外。”众人道:“各支二两银子与他。”讨至张员外面前,员外道:“依例支二两。”那厮看着张员外道:“员外依例不得。别的员外二两,你却要二百两。”张员外道:“我比别的加倍,也只四两,如何要二百两?”夏德道:“别的员外没甚事,你却有些瓜葛,莫待我说出来不好看。”张员外被他直诈到二十两,众员外道:“也好了。”那厮道:“看众员外面,也罢,只求便赐。”张员外道:“没在此间,把批子去我宅中质库内讨。”
夏扯驴得了批子,唱个喏,便出园门,一迳来张员外质库里,揭起青布帘儿,走入去唱个喏。众人还了礼。未发迹的贵人问道:“赎典,还是解钱?”
夏扯驴道:“不赎不解,员外有批子在此,教支二十两银。”
郑信便问:“员外买你什么?支许多银?”那厮道:“买我牛肉吃。”郑信道:“员外直吃得许多牛肉?”夏扯驴道:“主管莫问,只照批子付与我。”两个说来说去,一声高似一声。这郑信只是不肯付与他,将了二十两银子在手道:“夏扯驴。我说与你,银子已在此了,我同到花园中,去见员外,若是当面吩咐得有话,我便与你。”夏扯驴骂道:“打脊客作儿。员外与我银子,干你甚事,却要你作难。便与你去见员外,这批子须不是假的。”
这郑信和夏扯驴一迳到花园中,见众员外在亭子上吃酒,进前唱个喏。张员外见郑信来,便道:“主管没甚事?”郑信道:“覆使头:蒙台批支二十两银,如今自把来取台旨。”张员外道:“这厮是个破落户,把与他去罢。”夏扯驴就来郑信手中抢那银子。郑信那肯与他,便对夏扯驴道:“银子在这里,员外教把与你,我却不肯。你倚着东京破落户,要平白地骗人钱财,别的怕你,我郑信不怕你。就众员外面前,与你比试。你打得我过,便把银子与你;打我不过,教你许多时声名,一旦都休。”夏扯驴听得说:“我好没兴,吃这客作欺负。”
郑信道:“莫说你强我会。这里且是宽,和你赌个胜负。”郑信脱膊下来,众人看了喝采:先自人才出众,那堪满体雕青。左臂上三仙仗剑,右臂上五鬼擒龙。胸前一搭御屏风,脊背上巴山龙出水。
夏扯驴也脱膊下来,众人打一看时,那厮身上刺着的是木拐梯子,黄胖儿忍字。当下两个在花园中厮打,赌个输赢。
这郑信拳到手起,去太阳上打个正着。夏扯驴扑的倒地,登时身死,諕得众员外和妓弟都走了。即时便有做公的围住。郑信拍着手道:“我是郑州泰宁军人,见今在张员外宅中做主管。
夏扯驴来骗我主人,我拳手重,打杀了他,不干他人之事,便把条索子缚我去。”众人见说道:“好汉子。与我东京除了一害,也不到得偿命。”离不得解到开封府,押下凶身对尸。这郑信一发都招认了,下狱定罪。张员外在府里使钱,教好看他,指望迁延,等天恩大赦,不在话下。
忽一日开封府大尹出城谒庙,正行轿之间,只见路旁一口古井,黑气冲天而起。大尹便教住轿,看了道:“怪哉。”便去庙中烧了香。回到府,不入衙中,便教客将诸众官来。不多时,众官皆至,相见茶汤已毕。大尹便道:“今日出城谒庙,路旁见一口古井,其中黑气冲天,不知有何妖怪?”众官无人敢应,只有通判起身道:“据小官愚见,要知井中怪物,何不具奏朝廷,照会将见在牢中该死罪人,教他下井,去看验的实,必知休咎。”大尹依言,即具奏朝廷。便指挥狱中,拣选当死罪人下井,要看仔细。
大尹和众人到地头,押过罪人把篮盛了,用辘轳放将下去。只听铃响,上来看时,止有骨头。一个下去一个死,二人下去一双亡,似此死了数十人。狱中受了张员外嘱托,也要藏留郑信。大尹台旨,教狱中但有罪人都要押来,却藏留郑信不得,只得押来。大尹教他下井去,郑信道:“下去不辞,愿乞五件物。”大尹问:“要甚五件?”郑信道:“要讨头盔衣甲和靴、剑一口、一斗酒、二斤肉、炊饼之类。”大尹即时教依他所要,一一将至面前。郑信唱了喏,把酒肉和炊饼吃了,披挂衣甲,仗了剑。众人喝声采。但见:
头盔似雪,衣甲如银。穿一䩫抹绿皂靴,手仗七星宝剑。
郑信打扮了,坐在篮中,辘轳放将下去。铃响绞上来看时,不见了郑信,那井中黑气也便不起。大尹再教放下篮去取时,杳无踪迹,一似石沉大海,线断风筝。大尹和众官等候多时,且各自回衙去。
却说未发迹变泰国家节度使郑信到得井底,便走出篮中,仗剑在手,去井中一壁立地。初下来时便黑,在下多时却明。
郑信低头看时,见一壁厢一个水口,却好容得身,挨身入去。
行不多几步,抬头看时,但见:
山岭相连,烟霞缭绕。芳草长茸茸嫩绿,岩花喷馥馥清香。苍崖郁郁长青松,曲涧涓涓流细水。
郑信正行之间,闷闷不已。知道此处是哪里?又没人烟。日中前后,去松阴竹影稀处望时,只见飞檐碧瓦,栋宇轩窗,想有幽人居止。遂登危历险,寻径而往。只闻流水松声,步履之下,渐渐林麓两分,峦峰四合。但见:
溪深水曲,风静云闲。青松锁碧瓦朱甍,修竹映雕檐玉砌。楼台高耸,院宇深沉。若非王者之宫,必是神仙之府。
郑信见这一所宫殿,便去宫前立地多时,更无一人出入。
抬头看时,只见门上一面朱红牌金字,写着“日霞之殿”。里面寂寥,杳无人迹。仗剑直入宫门,走到殿内,只见一个女子,枕着件物事,齁齁地裸体而卧。但见:
兰柔柳困,玉弱花羞。似杨妃出浴转香衾,如西子心疼欹玉枕。柳眉敛翠,桃脸凝红。却是西园芍药倚朱栏,南海观音初入定。
郑信见了女子,这却是此怪。便悄悄地把只手衬着那女子,拿了枕头的物事,又轻轻放下女子头,走出外面看时,却是个干红色皮袋。郑信不解其故,把这件物事去花树下,将剑掘个坑埋了。又回身仗剑再入殿中,看着那女子,尽力一喝道:“起。”只见那女子闪开那娇滴滴眼儿,慌忙把万种妖娆吓諕做一团,回头道:“郑郎,你来也。妾守空房,等你多时。妾与你五百年前姻眷,今日得见你。”那女子初时待要变出本相,却被郑信偷了他的神通物事,只得将错就错。若是生得不好时,把来一剑杀了,却见他如花似玉,不觉心动,便问:“女子孰氏?”女子道:“丈夫,你可放下手中宝剑,脱了衣甲,妾和你少叙绸谬。”但见:
暮云笼帝榭,薄霭罩池塘。双双粉蝶宿芳丛,对对黄鹂栖翠柳。画梁悄悄,珠帘放下燕归来;小院沉沉,绣被薰香人欲睡。风定子规啼玉树,月移花影上纱窗。
女子便叫青衣,安排酒来。顷刻之间,酒至面前,百味珍馐俱备。饮至数杯,酒已半酣。女子道:“今日天与之幸,得见丈夫,尽醉方休。”郑信推辞。女子道:“妾与郑郎是五百年前姻眷,今日岂可推托。”又吃了多时,乃令青衣收过杯盘,两个同携素手,共入兰房。正是:
绣幌低垂,罗衾漫展。两情欢会,共诉海誓山盟;二意和谐,多少云情雨意。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交颈鸳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合欢带。
到得天明,女子起来道:“丈夫,夜来深荷见怜。”郑信道:“深感娘娘见爱,未知孰氏?恐另日相见,即当报答深恩。”
女子道:“妾乃日霞仙子,我与丈夫尽老百年,何有思归之意?”
这两口儿,同行并坐,暮乐朝欢。
忽一日,那女子对郑信道:“丈夫,你耐静则个。我出去便归。”郑信道:“到哪里去?”女子道:“我今日去赴上界蟠桃宴便归,留下青衣相伴。如要酒食,旋便指挥。有件事嘱付丈夫,切不可去后宫游戏,若还去时,利害非轻。”那女子吩咐了,暂别。两个青衣伏侍。
郑信独自无聊,遂令安排几杯酒消遣,思量:“却似一场春梦,留落在此。适来我妻吩咐,莫去后宫,想必另有景致,不交我去。我再试探则个。”遂移步出门,迤逦奔后宫来,打一看,又是一个去处,一个宫门。
到得里面,一个大殿,金书牌额“月华之殿”。正看之间,听得鞋履响,脚步鸣,语笑喧杂之声。只见一簇青衣拥着一个仙女出来,生得:
盈盈玉貌,楚楚梅妆。口点樱桃,眉舒柳叶。轻叠乌云之发,风消雪白之肌。不饶照水芙蓉,恐是凌波菡萏。一尘不染,百媚俱生。
郑信见了,喜不自胜。只见那女子便道:“好也。何处不寻,甚处不觅,原来我丈夫只在此间。”不问事繇,便把郑信簇拥将去,叫道:“丈夫你来也。妾守空房,等你久矣。”郑信道:“娘娘错认了,我自有浑家在前殿。”那女子不繇分说,簇拥到殿上,便教安排酒来。那女子和郑信饮了数杯,二人携手入房,向鸳帏之中,成夫妇之礼。
顷刻间云收雨散,整衣而起。只见青衣来报:“前殿日霞娘娘来见。”这女子慌忙藏郑信不及,日霞仙子走至面前道:“丈夫,你却走来这里则甚。”便拖住郑信臂膊,将归前殿。月华仙子见了,柳眉剔竖,星眼圆睁道:“你却将身嫁他,我却如何?”便带数十个青衣奔来,直至殿上道:“姐姐,我的丈夫,你却如何夺了?”日霞仙子道:“妹妹,是我丈夫,你却说什么话。”两个一声高似一声。这郑信被日霞仙子把来藏了,月华仙子无计奈何。两个打做一团,纽做一块。斗了多时,月华仙子觉道斗姐姐不下,喝声起,跳至虚空,变出本相。那日霞仙子,也待要变,原来被郑信埋了他的神通,便变不得,却输了,慌忙走来见郑信,两泪交流道:“丈夫,只因你不信我言,故有今日之苦。又被你埋了我的神通,我变不得。若要奈何得他,可把这件物事还我。”
郑信见他哀求不已,只得走来殿外花树下,掘出那件物事来。日霞仙子便再和月华仙子斗圣。日霞仙子又输了,走回来。郑信道:“我妻又怎的奈何他不下?”日霞仙子道:“为我身怀六甲,赢那贱人不得。我有件事告你。”郑信道:“我妻有话但说。”日霞仙子教青衣去取来。不多时,把一张弓、一支箭,道:“丈夫,此弓非人间所有之物,名为神臂弓,百发百中。我在空中变就神通,和那贱人斗法,你可在下看着白的,射一箭,助我一臂之力。”郑信道:“好,你但放心。”
说不了,月华仙子又来,两个上云中变出本相相斗。郑信在下看时,哪里见两个如花似玉的仙子?只见一个白一个红,两个蜘蛛在空中相斗。郑信道:“原来如此。”只见红的输了便走,后面白的赶来,被郑信弯弓,觑得亲,一箭射去,喝声道:“着”,把白蜘蛛射了下来。月华仙子大痛无声,便骂:“郑信负心贼。暗算了我也。”自往后殿去,不题。
这里日霞仙子,收了本相,依先一个如花似玉佳人,看着郑信道:“丈夫,深荷厚恩,与妾解围,使妾得遂终身偕老之愿。”两个自此越说得着,行则并肩,坐则叠股,无片时相舍。正是:
春和淑丽,同携手于花前;夏气炎蒸,共纳凉于花下;秋光皎洁,银蟾与桂偶同圆;冬景严凝,玉体与香肩共暖。受物外无穷快乐,享人间不尽欢娱。
倏忽间过了三年,生下一男一女。郑信自思:“在此虽是朝欢暮乐,作何道理,发迹变态?”遂告道:“感荷娘娘收留在此,一住三年,生男育女。若得前途发迹,报答我妻,是吾所愿。”日霞仙子见说,泪下如雨道:“丈夫你去,不争教我如何。两个孩儿却是怎地。”郑信道:“我若得一官半职,便来取你们。”仙子道:“丈夫你要何处去?”郑信道:“我往太原投军。”仙子见说,便道:“丈夫,与你一件物事,教你去投军,有分发迹。”便叫青衣,取那张神臂克敌弓,便是今时踏凳弩,吩咐道:“你可带去军前立功,定然有五等诸侯之贵。这一男一女,与你扶养在此。直待一纪之后,奴自遣人送还。”
郑信道:“我此去若有发迹之日,早晚来迎你母子。”仙子道:“你我相遇,亦是夙缘。今三年限满,仙凡路隔,岂复有相见之期乎。”说罢,不觉潸然下泪。
郑信初时求去,听说相见无期,心中感伤,亦流泪不已,情愿再住几时。仙子道:“夫妻缘尽,自然分别。妾亦不敢留君,恐误君前程,必遭天谴。”即命青衣置酒饯别。饮至数杯,仙子道:“丈夫,你先前携来的剑,和那一副盔甲,权留在此。他日这儿女还你,那时好作信物。”郑信道:“但凭贤妻主意。”
仙子又亲劝别酒三杯,取一大包金珠相赠,亲自送出宫门。约行数里之程,远远望见路口,仙子道:“丈夫,你从此出去,便是大路。前程万里,保重,保重。”郑信方欲眷恋,忽然就脚下起阵狂风,风定后已不见了仙子。但见:青云藏宝殿,薄雾隐回廊。静听不闻消息之声,回视已失峰峦之势。日霞宫想归海上,神仙女料返蓬莱。多应看罢僧繇画,卷起丹青一幅图。
郑信抱了一张神臂弓,呆呆的立了半晌,没奈何,只得前行。到得路口看时,却是汾州大路,此路去河东太原府不远。那太原府主,却是种相公,讳师道,见在出榜招军。郑信走到辕门投军,献上神臂弓。种相公大喜,吩咐工人如法制造数千张,遂补郑信为帐前管军指挥。后来收番累立战功;都亏那神臂弓之用。十余年间,直做到两川节度使之职。思念日霞公主恩义,并不婚娶。
话分两头,再说张俊卿员外,自从那年郑信下井之后,好生思念。每年逢了此日,就差主管备下三牲祭礼,亲到井边祭奠,也是不忘故旧之意。如此数年,未尝有缺。忽一日祭奠回来,觉得身子困倦,在厅屋中,少憩片时,不觉睡去。梦见天上五色云霞,灿烂夺目,忽然现出一位红衣仙子,左手中抱着一男,右手中抱着一女,高叫:“张俊卿,这一对男女,是郑信所生,今日交付与你,你可好生抚养。待郑信发迹之后,送至剑门,不可负吾之托。”说罢,将手中男女,从半空里撇下来。员外接受不迭,惊出一身冷汗,蓦然醒来,口称奇怪。尚未转动,只见门公报道:“方才有个白须公公,领着一男一女,送与员外,说道:‘员外在古井边,曾受他之托。’又有送这个包裹,这一口剑,说是两川节度使的信物在内,教员外亲手开看。男女不知好歹,特来报知。”
张员外听说,正符了梦中之言,打开包裹看时,却是一副盔甲在内,和这口剑。收起,亲走出门前看时,已不见了白须公公,但见如花似玉的一双男女,约莫有三四岁长成。问其来历,但云:“娘是日霞公主,教我去跟寻郑家爹爹。”再叩其详,都不能言。张员外想道:“郑信已堕井中,几曾出来?哪里又有儿女,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又想起岳庙之梦,分明他有五等诸侯之贵,心中委决不下。且收留着这双男女,好生抚养,一面打探郑信消息。
光阴如箭,看看长大。张员外把作自己亲儿女看成,男取名郑武,女取名彩娘。张员外自有一子,年纪相方,叫做张文。一文一武,如同胞兄弟,同在学堂攻书。彩娘自在闺房针指。又过了几年,并不知郑信下落。
忽一日,张员外走出来,忽见门公来报:“有两川节度使差来进表官员,写了员外姓名居址,问到这里,他要亲自求见。”员外心中疑虑,忙教请进。只见那差官:头顶缠棕大帽,脚踏粉底乌靴。身穿蜀锦窄袖袄子,腰系间银纯铁挺带。行来魁岸之容,面带风尘之色。从者牵着一匹大马相随。
张员外降阶迎接,叙礼已毕。那差官取出一包礼物,并书信一封,说道:“节度使郑爷多多拜上。”张员外拆书看时,认得郑信笔迹,书上写道:信向蒙恩人青目,狱中又多得看觑,此乃莫大之恩也。前入古井,自分无幸,何期有日霞仙子之遇。伉俪三年,复赠资斧,送出汾州投军,累立战功。今叨福庇,在于蜀中。向无便风,有失奉候。今因进表之便,薄具黄金三十两,蜀锦十端,权表微忱。傥不畏蜀道之难,肯到敝治光顾,信之万幸。悬望悬望。
张员外看罢,举手加额道:“郑家果然发迹变泰,又不忘故旧,远送礼物,真乃有德有行之人也。”遂将向来梦中之事,一一与差官说知。差官亦惊讶不已。是日设筵,款待差官。那差官虽然是有品级的武职,却受了节使吩咐言语来迎取张员外的,好生谦谨。张员外就留他在家中作寓,日日宴会。
闲话休叙。过了十来日,公事了毕,差官催促员外起身。
张员外与院君商量,要带那男女送还郑节使。又想女儿不便同行,只得留在家中,单带那郑武上路。随身行李,童仆四人,和差官共是七个马,一同出了汴京,望剑门一路进发。不一日,到了节度使衙门。差官先入禀复,郑信忙教请进私衙,以家人之礼相见。员外率领郑武拜认父亲,叙及白须公公领来相托,献上盔甲、腰刀信物,并说及两翻奇梦。郑信念起日霞仙子情分,凄然伤感。屈指算之,恰好一十二年,男女皆一十二岁。仙子临行所言,分毫不爽。其时大排筵会,管待张员外,礼为上宾。就席间将女儿彩娘许配员外之子张文,亲家相称。此谓以德报德也。
却说郑信思念日霞仙子不已,于锦江之傍,建造日霞行宫,极其壮丽。岁时亲往行香。
再说张员外住了三月有余,思想家乡,郑信不敢强留,安排车马,送出十里长亭之外。赠遗之厚,自不必说,又将黄金百两,托员外施舍岳庙修造炳灵公大殿。后来因金兀术入寇,天子四下征兵,郑信带领儿子郑武勤王,累收金兵,到汴京复与张俊卿相会,方才认得女婿张文及女儿彩娘。郑信寿至五十余,白日看见日霞仙子车驾来迎,无疾而逝。其子郑武以父荫累官至宣抚使。
其后金兵入寇不已,各郡县俱仿神臂弓之制,多能杀贼。
到徽、钦北狩,康王渡江,为金兵所追,忽见空中有金甲神人,率领神兵,以神臂弓射贼,贼兵始退。康王见旗帜上有“郑”字,以问从驾之臣。有人奏言:“前两川节度使郑信,曾献克敌神臂弓,此必其神来护驾耳。”康王既即位,敕封明灵昭惠王,立庙于江上,至今古迹犹存。诗曰:
郑信当年未遇时,俊卿梦里已先知。
运来自有因缘到,到手休嫌早共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