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风俗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dāo,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且夫鸮xiāo音之丑,岂有泮pàn林而变好?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大圣所录,以垂宪章,孟轲所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
凡是超越形象以外,没有实质的,就叫作“道”;局限于形象之内,而有实质可观的,就叫作“器”。神明无方之道,是难以描摹的,即令使用精微要妙的语言,也不能详细述说它的究竟。至于有形体可见的器物,便容易说明描写,只要用些夸饰的文辞,就可以得知它的真相了。这不是由于作家的才能短于论道、长于写器,而是因为神道幽微,不是笔墨所能体察;形器显明,容易为耳目得知,所以在情理上,自然有难易的分别了。故自开天辟地以来,一切事物早已具备了声音和面貌,凡利用文辞来描述它们的时候,夸张修饰的手法便经常被人使用。纵然是《诗经》《尚书》的雅正之言,当文中讲述教化风俗、训导世人的时候,为了扩大某种事理的真相,措辞往往有过甚其实的现象。例如讲到嵩岳的高峻,就说它高耸云天;描述河川的狭窄,便说它连小舟也容不下;称人福禄众多,就说子孙千千万万;形容人口稀少,就说人民死亡殆尽;写洪水暴涨,则用“浩浩滔天”的词汇;写殷军败退,便用“血流漂杵”的论调。这些形容虽然过分地夸大,可是对于作者所要表达的意义,并没有什么妨害啊!除此之外,像猫头鹰的叫声本就难听,哪会因它栖息在学堂附近的树林,吃那树上的果实,叫声就变得悦耳了呢?荼菜的味道是苦涩的,怎会因为它生长在岐山肥沃的原野上,涩味就变得甘甜了呢?这都是诗人为了褒美学宫感化的力量,颂赞太王恩泽的浩荡,在取义时,就不免有些矫枉夸张了。大圣孔子删定《诗》《书》,其目的在于垂示法度,为后世典范;所以我们对“夸饰”所应持有的态度,正应当如同孟子所说的:“讲解《诗经》的人,不可执着一个字义的解释,而妨害了整句的意思,也不可因执着整句的意思,而妨害了全诗的主旨啊。”
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焦明俱获。
自从宋玉、景差这些作家出现以后,夸张增饰的手法才兴盛起来,到了司马相如,更因为承袭了这种风气,使得辞赋的诡诞淫滥越发严重了。譬如司马相如《上林赋》,写苑中馆阁的高峻,就说疾奔的流星和弯曲的彩虹都投入了窗户;写捕获禽兽之多,便说奇怪的飞廉和美丽的焦明都被捉到了。
及扬雄《甘泉》,酌其余波。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至《东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矣。又子云《校猎》,鞭宓妃以饷屈原;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娈彼洛神,既非罔两,惟此水师,亦非魑魅;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此欲夸其威而饰其事,义睽剌也。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kūn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矣。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于是后进之才,奖气挟声,轩翥zhù而欲奋飞,腾掷而羞跼步,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信可以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矣。
等到扬雄作《甘泉赋》,也沿袭了司马相如的流风余韵,形容苑囿的瑰丽奇伟,就假借珍异的玉树青葱,极言它的贵重罕见;描述台观的险峻,就说连鬼神看了都会心惊胆跳,不能攀登而上。至于班固《西都赋》中,感叹比目鱼的出行,张衡《西京赋》里,叙述海若神的出游等事,如果真的要征验事理的话,则无理可以征验,说他们极尽夸饰之能事,可是也不应该夸张到这种地步啊!另外,像扬雄的《校猎赋》中说,鞭挞洛水之神宓妃来款待屈原;张衡的《羽猎赋》记载,围困水师玄冥于朔北的原野。说到美丽的洛神,它并非山妖;而严正的水师,也不是水怪。但是作家们竟然凭空运用,乱事形容,岂不是太荒唐了吗?扬、张二人所以会这样,正是由于他们一心想要夸大天子狩猎的声威,而忘记所说的事类和义理相违背啊!至于描述山海的气象状貌,刻画宫殿的体态形势,或是用“嵯峨”“揭业”形容险峻,或是用“熠耀”“焜煌”描绘瑰丽,用词夸张,形容过甚,致使文章光彩鲜明,一如火之燃烧,声貌逼真,给人一种灵活走动之动态感。总之,这些例子,都是因为夸张而成的状态,依循增饰而获得的这般奇伟啊!于是,有才华的后进作家们更助长了这种夸饰的风气,凭借这种增饰的声势,想要远举高飞,放浪形骸于青云之外,而认为小心翼翼,故步自封于旧有形式范围内是可耻的。他们讲究的是:文辞的刻画要鲜明,即使是春天的花朵,也不能和它较量艳丽;描摹摧败景象的语句,即使是寒冬的山谷,也不足比况它的萧条;讲到欢欣愉悦的时候,几乎每一个字眼里都含着喜笑;论及忧戚哀伤的感情,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哭泣。像这样,确实能发抒一个人隐藏着的情感,飞舞起那沉滞的笔墨。其描写的生动,好像连盲人都能如见其形,失聪者也能如闻其声了。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若能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
然而文章的增饰如果尽合体要,那么思想和语言就会如锋刃刺出般显豁明朗,显得特别突出。假如夸张不合情理,那么名义和实际便会两相背离了。故作者在遣词造句的时候,倘若能斟酌采用《诗》《书》中旷古不及的旨趣,剪除子云、相如过甚夸大的文辞藻采,使夸张而有所节制,增饰而不伤害实质,这就可称得上理想的作品了。
赞曰:夸饰在用,文岂循检。言必鹏运,气靡鸿渐。倒海探珠,倾昆取琰。旷而不溢,奢而无玷。
总而言之:夸张增饰的手法,在行文措辞上,固然有它运用的必要,不过文章的写作,哪里可以依循一定的法式呢?作品的遣辞,要能笔墨齐飞,宛如大鹏的运行;文章的气势,要如风卷云奔,若鸿雁般翱翔。夸饰的写作技巧是这么要紧,而作者要搜寻适当的字眼去表达,就好像翻倒沧海去探寻明珠,倾覆昆山去挖掘美玉一般困难。可是作者对夸饰的体认,仍须多下功夫,然后才能做到事义虽然广大,而不至于泛滥成灾;辞藻虽然华丽,却没有任何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