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弘奥,包韫yùn六义;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寄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
《诗经》三百篇的文辞弘深奥妙,包涵了风、雅、颂、赋、比、兴六种义法。相传鲁人毛亨作《诗经故训传》三十卷,书中特别标明“兴”的体裁,难道不是有鉴于“风”通于“兴”,能广被教化;而“赋”同乎“比”,兼备赞扬、讽刺的作用;“比”是借外物比拟事理,所以文辞显明易见,而“兴”却是假托外物来抒发内情,所以寓意比较晦涩难明吗!所谓“比”,就是依附、比附的意思;所谓“兴”,就是兴起、发起的意思。比附事理之法,是要运用贴切的物类以表明事实的真相。兴发内情之法,是要依附细微的外物来拟构内在蓄积的情感。因为有假托外物来抒发内情的联想法,所以才建立了“兴”的体裁;因为有借用外物来比拟事理的象征法,所以才产生了“比”的体式。“比”就是把积压于胸中的愤慨,发而为激切的言辞;“兴”就是运用回环譬况的方式,来寄托讽谏的意旨。大概由于抒写时的情境不一致,所以诗人表达的方式有此两种不同的手法吧!
观夫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义取其贞,无疑于夷禽;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飏yáng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锡以喻明德,圭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蜩tiáo螗táng以写号呼,浣衣以拟心忧,卷席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义也。至如麻衣如雪,两骖如舞,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pí,讽刺道丧,故兴义销亡。于是赋颂先鸣,故比体云构,纷纭杂遝tà,倍旧章矣。
观此兴体的寄托讽喻,是利用委婉的文辞,以构成含意深长的篇章。它所称述的事物,虽然极为细小,但所隐含的事理却非常深远。例如《诗经·周南·关雎》篇,是取雎鸠和鸣于沙洲,雌雄有别,以此比喻后妃的美德。又如《召南·鹊巢》篇取鸤鸠来居鹊巢,而能均养其子的特性,以象征夫人来嫁诸侯,而有坚贞专一的高义。义既然只取其坚贞专一,那就不必顾虑它是低下的禽鸟;德既贵在幽闲有别,那就不须嫌弃它是鸷鸟。寓意虽够显露,可惜尚未到达圆融的境界,所以必须借着前贤的注释,才能完全了解诗中的真义。再看,什么是“比”呢?大抵而言,是抒写事物来比附心意,或夸张言辞来切合事类,这种写法就叫作“比”。例如《诗经》用“如金如锡”来比喻光明的品德;用“如圭如璋”来譬况杰出的人才;用“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来象征圣王的教诲万民;用“如蜩如螗”来描写君臣欢饮的呼叫;用“如匪浣衣”来拟度内心的烦忧;用“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来比喻意志的坚定。凡是这种切合事物的象征写法,都合乎以具体的事物比抽象的道理之类啊!至于“麻衣如雪”“两骖如舞”这一类写作手法,都可以纳入以具体的事物比具体的事物,联类相比之类啊!楚襄王误信奸佞的谗言,使三闾大夫屈原满怀忠贞、刚烈的情志,抑郁不申。自放逐后,遂依附《诗经》的意旨,制作《离骚》。文中于讽谏时政以外,还兼用了比兴的手法。到了以火德而王的汉朝,虽然文运鼎盛,但当时辞赋家的作品多以阿谀谄媚为能事,词虽华丽而风骨荏弱,致令讽谏讥刺的作用沦丧殆尽,所以“兴”体的诗义跟着销声匿迹了;而铺采摛文的“赋”体和歌功颂德的“颂”体,便在有汉一代率先竞鸣。以“比”为体的作品,风起云涌,十分繁多;但连篇累牍,如出一辙。似此,已大大违背诗人温柔敦厚的传统法则了。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此比声之类也;枚乘《菟园》云“猋biāo猋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此比貌之类也;贾生《鵩鸟赋》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mò”,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声比心者也;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张衡《南都》云“起郑舞,茧曳绪”,此以容比物者也。若斯之类,辞赋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
谈到比体的写作方法,它取材的范围没有一定:有的比喻声音,有的比方形貌,有的象征心理,有的取譬事物。像宋玉《高唐赋》的“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是说“风吹细枝时,所发出的声响,哀伤悲切,就好像笙箫和鸣一般”,这是比喻声响的例子。枚乘《菟园赋》的“猋猋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是说“众鸟高飞的时候,那种快速的样子,就像飞扬的尘埃,错杂于白云之中”,这是比喻状貌的例子。贾谊《鵩鸟赋》的“祸之与福,何异纠纆”,是说“灾祸和幸福的相倚相恃,和两股纠合的绳索有何不同呢”,这是用具体的事物比方抽象事理的例子。王褒《洞箫赋》的“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是说“洞箫吹出的声音,柔和温润,好像慈父教养其子女”,这是用情感来比拟声音的例子。马融《长笛赋》的“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是说“长笛的声音,多彩多姿,络绎不绝,就像范雎、蔡泽两位辩士的高谈阔论”,这是用辩才来比喻声响的例子。张衡《南都赋》的“起郑舞,茧曳绪”,是说“跳起郑国的舞蹈,那步伐的蹁跹,就像蚕吐丝绪般层层相连”,这是用物象来比喻容态的例子。诸如以上所说的各种事例,都是辞赋家率先倡导的。在日常写作中,因为惯用了“比”的修辞技巧,久而久之,“兴”体的作法就被遗忘了。这种只求熟习“比”体的小技,抛弃了“兴”体重大功用的态度,正说明了两汉文学较周代衰退的原因。
至于扬、班之伦,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织综比义,以敷其华,惊听回视,资此效绩。又安仁《萤赋》云“流金在沙”,季鹰《杂诗》云“青条若总翠”,皆其义者也。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
至于扬雄、班固这一班人和曹植、刘桢以后的作家们,在图绘山川风土、描述云霞景物时,没有不采用比类的手法,错综排列、杂聚堆砌,以铺陈华丽的辞藻;只求耸人听闻,引人注视,想借助这种技巧,以收文章的功效。又如潘安仁在《萤赋》中写“飘飘颎颎,若流金之在沙”,来说明萤火虫在空中飘忽不定,闪闪发光,恍如金星流动于沙洲之上。张翰在《杂诗》中写的“青条若总翠”,说青绿色的枝条看起来好像聚集的翡翠。这些都属于比的义法啊!所以“比”的种类固然繁多,但要以切合事实、表情恰当为可贵。如果刻画天鹅,结果却类似野鸭,那就弄巧成拙,一无可取了。
赞曰: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涣。
总而言之:《诗经》三百篇的作者运用比兴的手法表情达意,他们对外界景物的接触,都是体察入微、圆遍周到的。因为外在的景物和内心的情感,虽然像南越北胡一般,远不相涉;但是如果作者能以比兴的手法,做适当的牵合,那就像人体内部的肝胆,休戚相关、密不可分了。写作时,如果用比拟形容的方式,则必须注意合乎常情;而修饰文辞时,要大胆果决而不模棱两可。具备了以上所说的条件,那么作者在积聚联想、吟咏诗歌时,则灵感自然就像泉涌水流一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