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
一个作家想要铺陈自己的感情,必须给它一个固定的处所;想要安排自己的言辞,必须给它一个适当的位置。使那感情有固定处所的叫章,使那言辞有适当位置的叫句。章就是显明情理的意思;句就是局限言辞的意思。所谓局限言辞,就是联结几个字构成一个意思,而前后字句的此疆彼界,分得非常清楚;所谓显明情理,就是总括各个不同的意思,而造成一个整体的段落。章、句这两个词,在形式上虽然区域界限,各不相同,但从内容结构上看,却是纵横交错,脉络贯通的。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一个人从事写作,建立言辞时,必须经由每个单字的组合,而产生一个句子;再累积各个不同的句子,而构成一个段落;又积聚若干个段落,而完成一篇文章。一篇文章之所以文采焕发,那是由于每个段落都没有瑕疵;如果每一个段落明洁细致,那是由于每一句话都没有缺点;如果每一个句子都清顺流利,那是由于每一个字都下得非常精当。由此看来,篇章是文章的末节,而字句才是根本。这好比一棵树,当我们振动了树的根干时,它的枝叶也跟着动摇;同样,字句和章篇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如不能奠定字句的基础,那么篇章也难以完美。所以我们了解了这个文章组织的原理原则以后,一切创作上的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夫裁文匠笔,篇有小大;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
剪裁有韵的文或经营无韵的笔,篇章有长有短;分别段落,结合字句,作者的语气声调,有迟有速,总要随着篇幅的大小,适应音调的缓急而变化融会。所以这是很不容易找到一定准则的。一个句子管辖几个字,必须适当地结合,才能发挥它的效用;段落是综合一个完整的思想,必须使作者的情意充分完备,才能构成整体。至于控制作者感情的发展,上下句间的送往迎来、交通融会、密切配合,就好像舞蹈的队形,虽然回环旋转,而进退行止,都有它固定的位置;又好像唱歌时的声调,固然细微柔和,但高亢低沉,都合乎自然的音节啊。
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
观《诗经》三百篇的作者,他们利用比喻的手法从事写作,有时虽然截断篇章以取合文义的需要,但是字句段落,在全篇架构中的位置,如同剥茧抽丝,既需推究文章的开端,又要总括全篇的结束,从头到尾,就像鱼身上的鳞片一样,结构是紧密的。至于文章的开头,要预先埋伏线索,暗示中段的文意;文章的结束,要检讨过脉,回应前文的要旨。这样一来,一篇杰出的作品,从外在的文辞上看,则绮丽交错;从内在的思想上看,则脉络贯注。好比美丽的花朵,花瓣承于萼,萼承于跗,彼此密切相接,首尾连贯,就结合而成为一个整体了。相反,如果词句的连属,失去了朋比相附的关系,那么就像寄居在外的旅客,孤立而无助;如果对事理的叙述违背了层次,也像漂泊在外的游子,忐忑而难以心安。由此看来,搜求字句,切忌颠倒错乱;裁定篇章,必须注意先后的层次。以上所说的本来就是所有作家情趣的指向归趋,是有韵的文或无韵的笔共同一致的要求啊!
若夫章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为句。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ruì之歌》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杂出《诗》《骚》;而两体之篇,成于西汉。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
至于离章合句,可长可短,可少可多,随作家的感情来决定;虽没有不变的常规,但联结数字以成句子,却有一定的科条可循。大抵说来,四字成句的,紧密而不急促;六字成句的,宽裕而不缓慢。在四、六两种句法之间,也可以用三字句或五字句,加以变化。这乃是作者适应时机的需要,做权宜的节度啊!我们再看《诗经》中风、雅、颂行文的体制,大致是以四字句法为正体。唯有《小雅·祈父》《周颂·维清》两篇的开始,所谓“祈父”“肇禋”,是以二字为句的。如再进一步研究,可知二言成句的诗,始于黄帝时代的“竹弹”歌谣;三言成句的诗,兴起于虞舜时代,《尚书·虞书》“元首”之诗便是;以四言成句的诗,增广于夏朝,《五子之歌》便是;以五言成句的诗,出现于周代,《诗经·召南》所记载的《行露》之诗便是;六言、七言的诗句,间或出现于《诗经》、楚骚;至于六、七言诗正式的成立,是在西汉。由于作家表达情理方式的复杂,章句运用的要求日益完备。所以随着时代的需要,新的句型已经逐渐取代旧的句法了。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而善于贸代。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
至于行文时,为了顺从语调的自然发展而想变换音节,这是可以节制文章的辞藻和气势的。例如贾谊、枚乘的作品,四句两韵之后就要换韵。刘歆、桓谭的作品,通常是一韵到底,韵脚永久不改。可见音韵的变化是随作者的情趣、观念的不同,而各有区别的。从前魏武帝曹操评论辞赋的用韵时,不喜欢一韵到底的作品,而喜欢韵脚有变化的。陆云也主张四句两韵就该转换。这样看来,陆云对制定韵脚的主张,和枚乘、贾谊是相同的。然而四句两韵就变换的话,诵读起来,声音感觉太过急促;如果一韵到底,由于发音部位的开合相同,也似乎枯燥无味。所以一个文思巧妙的作家,虽然他的文情激扬飞越,思想情意的触发是畅通无阻的,但如果能在“百句不迁”和“两韵辄易”之中采取中庸之道,也许他所作的文章更能铿锵有节,不至于有过或不及之病了。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句外。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难谬,况章句欤!
又《诗经》三百篇作家,把“兮”字放在句中,后来《楚辞》里也应用了它。“兮”字只是语助词,在句中并不含有任何意思,细加研究,它承接一个句子的时候所发生的作用,也只是补助发展未完的语气而已。“兮”字最早出现于虞舜时代歌咏的《南风》之诗。这样看来,它的使用,可说是由来已久。但魏武帝曹操却不喜欢它,莫非是因为它对文章本身的意义没有帮助吗?至于“夫、惟、盖、故”这几个虚字,是引发辞端,在句首使用的语气词。“之、而、于、以”这几个虚字,是插在句子之中,久已应用的体式,“乎、哉、矣、也”这几个虚字,则是句末送气时所用的语助词。这是永久不变的科条。在论述事理时,这些字好像闲散无用,但如果详加研究,就知道它们在语气的运用上,实在是切合需要的。一个文思巧妙的作家如果能够灵活运用这些语助词,就能发生牵引补合文辞的功效,因为一个语气词的帮助,可使寥寥数句以外的感情得以充分表达。试想连语助词的运用都不容我们发生谬误,更何况章句本身呢?
赞曰:断章有检,积句不恒。理资配主,辞忌失朋。环情节调,宛转相腾。离同合异,以尽厥能。
总而言之:裁篇分章有一定的法度,联字造句没有永久不变的原则。情理的叙述,必须配合文章主旨;词句的联系,切忌孤立无助而失去调和性。回环我们的感情,变化适当的语气,委婉转折,相互腾跃,如此分别相同的旨趣而构成段落,结合不同的文字造成句子,务使章句明靡,下字精当,这样才算是善尽分章造句的功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