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文心雕龙》在线阅读-通变-第二十九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gěng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xī阳而异品矣。

大抵说来,文章的体裁是永久不变的,而文辞技巧的变化,却没有一定的法则。这话怎么讲呢?因为不论诗、赋、书、记,只要有这种体裁,就必有其固定的写作理则与之相应。这不就证明了文章的体裁是永恒不变的吗?至于文采、辞藻,以及气势、才力的运用和表现,就需要透彻地了解传统旧作,再加以推陈出新,如此才能流传久远。所以说文辞技巧的变化,是没有一定的法则啊!既然体裁与创作的理则有一定的常格,所以关于文章的体制,就必须借助古人留下来的成规。至于通晓传统旧作,然后再革故鼎新,虽没有固定的方式可循,但斟酌新的格调,却是必要的。如此,方能在固有的文学领域里,开拓出新的境界。这就像骑着一匹骏马,奔驰于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行止自如,无拘无束;又如口渴的人,汲饮那永不干涸的泉源,清凉舒畅,快然自得。然而一个不能继承传统的作家,就像口渴的人想取水喝,却由于绳短井深,最后只好望水兴叹。至于过分重视传统的作家,由于忽略了推陈出新的原则,就像一个万里的行脚,因为路遥足疲,弄得半途而废。这并不是由于行文的技巧运用殆尽,实在是因为他们对于通古变今和推陈出新的技巧,运用得不够精密罢了。所以谈到文学创作的方法,就好比培植花木一样,虽然它们都是扎根在泥土里,但经过阳光的照射、水分的滋润以后,各种花草树木,就变得气味不同、品类各异了。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篇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榷què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竞今疏古,风末气衰也。

谈到文学的通变,就让我们上起黄帝、下至晋代,对这九代的吟咏歌谣,做一个全面性的观察吧!他们的作品,在叙述情感方面虽然前后如一、宗旨相同,但对于文采、辞藻的刻画,却是迥然有别的。例如:黄帝时代的《断竹歌》,二字成句,是最质朴的;唐尧时候的蜡祭祝词,四字一句,比黄帝时候的作品,要丰富得多;虞舜时的《卿云歌》,较诸唐尧时代的蜡辞,在文采上,要优美些;夏代“峻宇雕墙”的《五子之歌》,与虞代《卿云歌》比起来,措辞也较为繁缛;商、周两代的风、雅、颂诗篇,比起夏代《五子之歌》,在造语方面要更加华丽些。可是,谈到叙写情志、记述时事,他们基本的原则是一致的。到了楚国屈原、宋玉的骚辞,取法于商、周的诗篇;两汉的词赋颂赞,是受了骚辞的影响而写的;曹魏时代的篇章制作,是沿袭了汉赋的风格;两晋的辞章,是仿效曹魏时代的华彩。由以上大致的分析,可以发现黄帝、唐尧时代的歌谣,风格淳厚而朴实;虞舜、夏禹两代的作品,质朴而明晰;商、周两朝的诗歌,优美而典雅;楚汉两期的辞赋,夸张而艳丽;魏晋时代的作品,浅薄而绮靡;刘宋初期的作家,更是用字讹谬、标新立异。这么看来,从黄帝、唐尧时代的质朴,到宋初的讹新,可以说时代越接近,作品的韵味越觉得平淡。这是什么缘故呢?只因为一般的作家们大多争着去模仿现代的新奇,却忽略了古代的佳作,以致弄得作品的情韵薄弱、气势衰微了。

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蒨qiàn,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如今才智颖异的人们,虽然专心一致去学习刘宋时代的作品,但大多是舍本逐末,忽略了两汉以前的篇章。即令对古今文章都广为涉猎,然而在他们写作态度上,却专事迎合时代的风尚,而疏忽了对传统的继承。现在我们将这种情形打个譬喻,例如靛青的颜料是由蓝草中提炼的;绛紫的颜料,是由蒨草中提炼的;青紫的颜色,在深度方面,固然超过了蓝、蒨二草,但却不能再变化成其他的颜色了。桓君山在他的《新论》里曾经说:“我读新进作家们的华丽作品,虽然辞藻很美,而内容却一无可取;及至阅读刘向、扬雄的文章时,就常有会心之得。”这便是最好的证明了。这样看来,我们要想提炼靛青、绛紫的颜料,必须归本于蓝、蒨二草。那么如果要想矫正时下文学讹谬浅薄的流弊,最好还是宗奉经典训诰。同时,行文的时候,在质朴和华丽之间加以斟酌取舍,于典雅和通俗之际,做妥适的矫正,能够这样,才有资格谈论文学通变的道理啊!

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枚乘《七发》云“通望兮东海,虹洞兮苍天”;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出东,月生西陂”;扬雄《羽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张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蒙汜”。此并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

然而,变今是不离法古的,我们以夸张笔法描绘声音形貌的写法,汉朝初年的辞赋家已经将其发展到了极点。自此以后,人们写作,无不周而复始、互相因袭,虽有才华高超的作家想独树一帜,超越前人的轨迹,但努力的结果,却始终脱离不了传统的樊笼。例如枚乘《七发》夸张曲江的宏大说:“一直望去,可以看见东海,水天相连,浑然一色。”司马相如《上林赋》夸张池沼的广阔说:“放眼望去,只见渺渺茫茫,没有止境;仔细察看,更是莽莽苍苍,无边无际。早晨,太阳从东边池沼升起;黄昏,夕阳又向西边的陂池落下。”马融《广成颂》夸张池沼的广大说:“天地相连,本来就是无边无际的,太阳从东沼出来,月亮由西池升起。”扬雄的《羽猎赋》夸张池沼的广大说:“日月都在其中升起沉落,天与地在池沼边缘会合。”张衡《西京赋》夸张昆明池的宏伟说:“日月于池中升起和没落,就像出于扶桑,而落于濛汜一样。”这些作品无一不是广设寓意,极力形容的;而五家的遣词造句,前后却如出一辙。诸如此类的描写手法,没有不是互相因循,彼此模仿的。所以错综各家,革故鼎新,乃是通古今之变而推陈出新的重要创作技术啊!

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qí,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

所以谈到通变的具体原则,那就是在我们规划文章的统绪时,应该先恢宏文章的体制,使之具有伟大规模。首先必须广博地浏览,继以精心地阅读,综合文章创作的规律,把握写作的重点;然后再拓展文章思考的通道,设置全篇的警策,这样在文学创作的坦途上,就如同握着马的缰绳,驾轻车以遨游远方一般从容不迫,按部就班地去完成理想的作品。如能顺应着作者情感的发展,融合传统的佳作,并依恃作家本身的才气,适应时代的变化,那么写成的作品,必定光彩夺目,一如天上的七彩长虹,闪耀着它脊背上的光辉;又如南方的朱雀鸟,振动它灿烂的羽毛,金碧辉煌。写文章能达到这种境界,这才算是出类拔萃,脱颖而出了。如果作者局限于自己的一偏之见,骄傲自负,以为独得古人不传之秘;实际上,这好比骑着一匹骏马,在窄狭的庭院中回转,又如何能发挥日行万里的效果呢?

赞曰: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堪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

总而言之:文学创作的规律,是周而复始、不停运行的。文学创作的事业,日新又新,不断进步。一个作家若能根据古今文变的道理去从事写作,便可使作品永垂不朽;能融会传统的佳作,去推陈出新,在文章的内容上,就不会发生贫乏的现象了。看准时代潮流的趋向,勇往直前;把握文学发展的契机,不要犹豫不决。尤其是当我们看到当前文坛标新立异的现象时,觉得要想拯救这个风末气衰的流弊,我想,还是参验传统的作品,来为我们今后创作的路线奠定基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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