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舜云“书用识哉”,所以记时事也。盖圣贤言辞,总为之书,书之为体,主言者也。扬雄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故书者,舒也。舒布其言,陈之简牍,取象于夬,贵在明决而已。
《尚书·益稷》篇载大舜之言云:“书用识哉!”是说“书”乃是用来记载当时事务的。大抵而言,古圣先贤的言语辞令,总称为“书”;“书”这种文体,是以记载言辞为主的啊!扬雄《法言·问神》篇曾说:“言语是表达思想的声音,文字是呈露情感的绘画;将此声音、绘画表现于字里行间的时候,君子小人的品格,就昭然可见了。”所以“书”就是舒展情意之谓。舒布其言辞,写在竹简木牍之上,取以象征《易经》的夬卦,贵在明快果决,以判断万事而已。
三代政暇,文翰颇疏。春秋聘繁,书介弥盛。绕朝赠士会以策,子家与赵宣以书,巫臣之遗子反,子产之谏范宣,详观四书,辞若对面。又子叔敬叔进吊书于滕君,固知行人挈辞,多被翰墨矣。及七国献书,诡丽辐辏;汉来笔札,辞气纷纭。观史迁之《报任安》,东方朔之《谒公孙》,杨恽之《酬会宗》,子云之《答刘歆》,志气盘桓,各含殊采;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逮《后汉》书记,则崔瑗尤善。魏之元瑜,号称翩翩;文举属章,半简必录;休琏好事,留意词翰,抑其次也。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矣;赵至叙离,乃少年之激切也。至如陈遵占辞,百封各意;祢衡代书,亲疏得宜:斯又尺牍之偏才也。
夏、商、周三代的政事,清简多有闲暇,文辞翰墨,颇少应用。春秋时代,各国诸侯聘问频繁,书信往还,益加昌盛:如秦大夫绕朝以书策赠士会,郑卿子家写书信给赵宣子,楚巫臣遣书于子反,郑子产以书信谏范宣子。仔细阅读这四封书信的内容,情辞恳挚,如同对面晤谈。又像子叔敬叔进吊唁书信于滕成公之丧,可见当时行人之官,于传送国君辞命之时使用的书牍,多已形于笔墨了。到了七雄并峙的战国,大臣多进献书策,措辞诡辩,文采华丽,结构严密,如车辐聚集于车轮中心一样。汉代以来的笔记书札,文辞声气,纷纭繁多。试观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东方朔的《谒公孙弘书》,杨恽的《答孙会宗书》,扬雄的《答刘歆书》,志气宏大,气象磅礴,各自蕴含着特异的文采,并且将一己的思想情意,错综交织于尺素之上,起伏荡漾在寸心之中。到了东汉,当时之书牍奏记,以崔瑗所作为最佳。曹魏的阮瑀,号称“书记翩翩”;孔融的作品,即使断简零缣,也必为朝廷悬赏所募集。应璩喜好讥讽时事,留意于辞章翰藻,也可以说是二子之流亚啊!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实在是志节高尚,文章宏伟;赵至叙述离情的《与嵇茂齐书》,充分流露了年轻人悲痛激切的感情啊。至于像陈遵出任河南太守,为了致谢京师故旧,每每口授书吏,命他们抄写,书虽数百封,但亲疏之间,各如己意;祢衡代黄祖作书记,信中亲疏远近都十分得体。这样看来,他们又是偏擅于书札尺牍的奇才了。
详总书体,本在尽言,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若夫尊贵差序,则肃以节文。战国以前,君臣同书,秦汉立仪,始有表奏,王公国内,亦称奏书,张敞奏书于胶后,其义美矣。迄至后汉,稍有名品,公府奏记,而郡将奏笺。
详细说来,书牍的体裁,本于充分表达内心的情意,用以抒散胸中的苦闷、寄托个人的风采,故应条理通畅以纵任意气,优游宽柔以怿悦情怀;务必文采著明,语气温和,这也是彼此的心声,借书信来互相酬答啊!至于贵贱有别,尊卑有序,则需适当地运用礼节文饰,以申肃敬之意。战国以前,君臣酬答,上下无别,一律同称为“书”。自秦汉建立朝仪制度后,百官上书,才称“表”和“奏”,王公国内,也称为“奏书”。例如张敞奏书于胶东王太后谏游猎,其寓意深美极了!到了后汉,渐渐有了名目和品类。上书三公之府,称为“奏记”,行于郡守的文书,称为“奏笺”。
记之言志,进己志也。笺者,表也,表识其情也。崔寔奏记于公府,则崇让之德音矣;黄香奏笺于江夏,亦肃恭之遗式矣。公幹笺记,文丽而规益,子桓弗论,故世所共遗。若略名取实,则有美于为诗矣。刘廙yì《谢恩》,喻切以至,陆机《自理》,情周而巧,笺之为善者也。原笺记之为式,既上窥乎表,亦下睨乎书,使敬而不慑,简而无傲,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响,盖笺记之分也。
“记”是记载,有进陈自己情志的意思;“笺”是表明,用来揭示情实之意。崔寔为大将军梁冀府司马时所作的奏记,就有尊崇谦让的令闻;黄香向江夏太守上的奏笺,也留有庄肃恭敬的法式。刘公幹的笺记,文辞典丽,且能规谏益德,但曹子桓在《与吴质书》中,只称许他的五言诗,没有论及笺记之作,所以被世人共同遗忘。如果略去虚名,取其实才的话,那么公幹的笺记,实在要比他作的五言诗优美多了。刘廙的《谢恩疏》,比喻切当,而至情流露。陆机《谢平原内史表》中,自行辩理之词,不仅情思周到,且文辞巧妙,可推为笺记文中最优美出色的作品。推求“笺记”写作的法式,用来上奏时,既可隐然比拟乎“章表”,用于平行时,也俨然睥睨乎“书牍”。行文的时候,务必要敬慎而不畏怯,简要而不傲慢。用清新美妙的风格,显现作者的才华,以彪炳蔚缛的辞藻,文饰作者的声响。这就是“笺”“表”“书”“记”的分别啊!
夫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是以总领黎庶,则有谱、籍、簿、录;医历星筮,则有方、术、占、式;申宪述兵,则有律、令、法、制;朝市征信,则有符、契、券、疏;百官询事,则有关、刺、解、牒;万民达志,则有状、列、辞、谚:并述理于心,著言于翰,虽艺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务也。
书记之文,范围广大,可说涵盖一切事体。举凡随笔札记的文书,名目繁杂,自古及今,品类甚多。是以总合领管黎民众庶方面的,有谱、籍、簿、录;关于医术历法星相卜筮方面的,有方、术、占、式;申明法度述说兵事方面的,有律、令、法、制;市朝商贾征信考用方面的,有符、契、券、疏;百官公府咨询公事方面的,有关、刺、解、牒;天下万民表达情志方面的,有状、列、辞、谚。这些都是陈述情理于内心,明著言辞于书翰,虽属艺文中的末节小品,实乃政事之先急要务啊!
谱者,普也。注序世统,事资周普,郑氏谱《诗》,盖取乎此。
“谱”者,有普遍布列,以见其行事的意思。究其为用,乃在注明序次世代的统绪,使事情本末借此得以周全普遍。汉儒郑玄序列《诗经》年代先后的《诗谱》,大概就是取法于“谱”,具有年表之意。
籍者,借也。岁借民力,条之于版,春秋司籍,即其事也。
“籍”,有借助简书以记录政事的意思。将官署每年借用的民力、物力,条列于版牍之上,《春秋左氏传》上所说的“司籍”,就是掌管此事的官员啊!
簿者,圃也。草木区别,文书类聚,张汤、李广,为吏所簿,别情伪也。
“簿”字,音近于“圃”,有登录册籍的意思。花草树木固应分区别类,文书纪事,也应类聚群分。汉吏张汤怀诈面欺,有司对照文符一一责问;李广北征失道,长史根据文书加以勘验,足见“簿”有区别真伪实情的作用。
录者,领也。古史《世本》,编以简策,领其名数,故曰录也。
“录”,有总领的意思。古代史官所记的《世本》,录黄帝以来王侯大夫世系的谥号,用简牍方策编载,总领其名称和实数,故取名曰“录”。
方者,隅也。医药攻病,各有所主,专精一隅,故药术称方。
“方”,本有角隅的意思。医药攻疾治病,各有其主治功效,而专精治疗某一疾病的情形,正与角隅的意思相间,故医药方术称之为“方”。
术者,路也。算历极数,见路乃明,《九章》积微,故以为术,《淮南》《万毕》,皆其类也。
“术”,本指邑中道路。算学、历法皆术数的极致,必须见其理路,始能明其方法。《九章算数》具有乘积微分的计算,《周髀》以外,它可以说是最古的数学了,故称之为“术”。相传淮南王撰《淮南万毕术》,就是这一类的作品。
占者,觇也。星辰飞伏,伺候乃见,登观书云,故曰占也。
“占”,有觇视之意。日月星辰的运行,阴阳变动的显伏,需要小心地察看、候望,始能见其情势,古人登台观察星象,记录风云变化,以预测吉凶旱潦,故谓之“占”啊。
式者,则也。阴阳盈虚,五行消息,变虽不常,而稽之有则也。
“式”,法则之意。阴阳或盈或虚,五行相克相生,消长生息,循环不已。其变化虽无定常,然稽考实情,终有其一定的法则可循啊。
律者,中也。黄钟调起,五音以正,法律驭民,八刑克平,以律为名,取中正也。
“律”,中正平和之意。五声之本,生于黄钟之律,故由黄钟开始调整,则宫、商、角、徵、羽五音得以校正。准以此理,制定中正平和的法律来统驭万民,“八刑”才能公平实施,故以“律”名此人为的规范者,取其大中至正的意思啊。
令者,命也。出命申禁,有若自天,管仲下命如流水,使民从也。
“令”,命令之意。出号施命以申禁令,则威令施行,犹如自天而降。故管仲《牧民篇》曾说“下令于流水之原”者,意即使民顺从命令,如水流平原,畅通无阻啊。
法者,象也。兵谋无方,而奇正有象,故曰法也。
“法”,仿效天地的意思。兵家谋略,变化无方,而奇胜正合,各有取象,故军事谋略名曰“兵法”。
制者,裁也。上行于下,如匠之制器也。
“制”,有裁断之意。君上制定典章,下民一体奉行,如匠人制作器物,各有其规格制度啊。
符者,孚也。征召防伪,事资中孚。三代玉瑞,汉世金竹,末代从省,易以书翰矣。
“符”,令人信服之意。朝廷征召人才,为了防止假冒伪托,借“符”为居中取信的文书。三代(夏、商、周)以玉石为符瑞,汉朝以铜虎符、竹使符行世,时至后代,省略符瑞之物,使用纸笔书札了。
契者,结也。上古纯质,结绳执契,今羌胡征数,负贩记缗mín,其遗风欤!
“契”,缔结之意。上古民风淳朴,以结绳作为信守的契约,至今西羌、北胡财物的交易,仍然征信于筹数;负货贩卖的人,作为计算账款的凭证。这难道不是上古的遗风吗?
券者,束也。明白约束,以备情伪,字形半分,故周称判书。古有铁券,以坚信誓;王褒《髯奴》,则券之谐也。
“券”,约束之意。明白信守约束,防备以虚伪蒙混情实。因而在剖解字形、半分骑缝的地方,周代称之为“判书”。古代有“丹书”“铁券”,左券颁功臣,右券藏内府,用以坚守君主与功臣的信誓!至于汉宣帝时王褒责髯奴的《僮约》,乃券书中的谐辞。
疏者,布也。布置物类,撮题近意,故小券短书,号为疏也。
“疏”,布陈之意。分布事物,安置义类,撮叙题纲,取近旨意,故小型的券契,简短的书札,都可以称为“疏”啊。
关者,闭也。出入由门,关闭当审;庶务在政,通塞应详。韩非云:“孙亶dǎn回,圣相也,而关于州部。”盖谓此也。
“关”,有关闭之意。凡人出入,必须经由门路,正如同公事收发应当审慎一样;一般庶务在政事中,是否通行无阻,都应加以详察。韩非子《问田篇》中,徐渠问田鸠说:“公孙亶回乃圣明的宰相,而向州郡部将行通关文书,以质询政事。”这就是指“关文”而言啊。
刺者,达也。诗人讽刺,《周礼》三刺,事叙相达,若针之通结矣。
“刺”,表达之意。诗人有讽刺君上之道,《周礼》有“讯群臣”“讯群吏”“讯万民”三刺之方,叙述事理,相互沟通,一若针之灸病,其症结可因而获得通解。
解者,释也。解释结滞,征事以对也。
“解”,说释之意。解说郁结滞塞,征对事例图书,做对答解疑之用。
牒dié者,叶也。短简编牒,如叶在枝,温舒截蒲,即其事也。议政未定,故短牒咨谋。牒之尤密,谓之为签。签者,纤密者也。
“牒”,轻便如叶之意。精短的简牍,编成札牒,如同树叶般轻巧,汉代路温舒曾摘取蒲叶,截为牒笺,就是此类事例啊。政事商议,在未成定案前,可以用短牒咨询谋臣的意见。还有比短牒更细密的,称为“签”。签者,直叙其事,再陈述意见,有征验之用,是十分纤细绵密的一种文书。
状者,貌也。体貌本原,取其事实,先贤表谥,并有行状,状之大者也。
状者,形貌之意。体察事物形象,描绘本来缘由,采取事例,究明情实,用以表扬先贤事功,定其谥号,并谓之“行状”,此乃状文的重大意义啊。
列者,陈也。陈列事情,昭然可见也。
“列”,陈述之意。陈列事实情况,使真伪曲直明白可见。
辞者,舌端之文,通己于人。子产有辞,诸侯所赖,不可已也。
“辞”,逞口舌之辩的文辞,以求与人沟通一己之见。过去子产长于说辞,受到列国诸侯的重视。由此观之,辞令之用,必不可少啊。
谚者,直语也。丧言亦不及文,故吊亦称谚。廛chán路浅言,有实无华。邹穆公云“囊漏储中”,皆其类也。《牧誓》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小雅》云:“人亦有言:‘惟忧用老。’”并上古遗谚,《诗》《书》所引者也。至于陈琳谏辞,称“掩目捕雀”,潘岳哀辞,称“掌珠”“伉俪”,并引俗说而为文辞者也。夫文辞鄙俚,莫过于谚,而圣贤《诗》《书》,采以为谈,况逾于此,岂可忽哉!
“谚”,直言无饰之语。《孝经·丧亲》章说:“孝子丧亲,言不必有文采。”故“吊唁”也可以称“吊谚”。市井道途的浅言俚谚,只有真实情致,而无华美文采。邹穆公云:“囊漏储中。”是说米袋子即使破了,仍然漏在仓库里,并没有浪费糟蹋,比喻遗少而存大,就属于这一类的例子了。《尚书·牧誓》云:“古人有言,牝鸡无晨。”是说古人有句格言,母鸡不能报晓司晨,来比喻妇人不能掌权执政。《诗经·大雅》中有“人亦有言”的诗句,《诗经·小雅·小弁》说“惟忧用老”,是说常人有句俗话,唯有忧愁容易使人衰老。这些都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俗谚,被《诗经》《尚书》所引用啊。至于陈琳谏何进召兵要挟太后之辞说“掩目捕雀”,喻其自欺欺人,终将一无所获。潘岳哀辞有所谓“掌珠”“伉俪”,以喻夫妇情投意合,视如掌中明珠,也都是引用俗话,作为行文措辞的资料啊。文辞之浅陋俚俗,莫过于谚语,而圣贤《诗》《书》,尚采为立说的材料,况其价值有时更不止于此,我们又怎可忽视呢?
观此数条,并书记所总: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异,或全任质素,或杂用文绮,随事立体,贵乎精要;意少一字则义阙,句长一言则辞妨,并有司之实务,而浮藻之所忽也。然才冠鸿笔,多疏尺牍,譬九方堙yīn之识骏足,而不知毛色牝牡也。言既身文,信亦邦瑞,翰林之士,思理实焉。
综观以上各条名目,皆属书记范围,有的事理原本可以互相沟通,但文书立意各有不同。有的可以听任其朴素的本质,有的可以杂用绮丽的文华,只好顺随着事物的需要,建立“书记”的体裁。最重要的是思理精到,要言不烦。意之所在,少用一字则文义发生缺漏;句之所度,多用一字则遣词受到妨碍,这些都是政府官吏们的实际业务,而又多为夸饰文藻的作者所忽略。然而才华出众的大作家们往往疏略尺牍的写作,譬如秦穆公时候的九方堙,虽能识别沙丘的骏马,但却不知道马的毛色雌雄,这就是所谓得其精而忘其粗。言辞既为一己才华的展现,书信实亦邦国的符瑞,翰苑辞林的才士们,实在应该好好考虑思理与情实啊!
赞曰:文藻条流,托在笔札。既驰金相,亦运木讷。万古声荐,千里应拔。庶务纷纶,因书乃察。
总而言之:文辞采藻,条流纷糅,完全寄托于笔墨书札。既需注意文辞的优美,也要留心内容的质朴。万代以前的古人,其美名令誉借着书记而流传;千里以外的友情,其声音笑貌赖书记得以酬答。天下的事务纷纭复杂,正因为有“书记”的应用,方能明察秋毫、巨细不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