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昔风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篇述者,盖上古遗语,而战代所记者也。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谘询,余文遗事,录为《鬻子》。子自肇始,莫先于兹。及伯阳识礼,而仲尼访问,爰序道德,以冠百氏。然则鬻惟文友,李实孔师,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矣。
诸子的作品,乃是采究思想、展现抱负的著述啊!《左传》上曾说:“至高无上的圣人,能创立德业,衣被万世;其次,贤能之士,则建立书论,流传不朽。”一般人群聚而居,常忙于纷杂的世事,以无法显耀名声为苦。才智高尚的君子,居处于社会,也唯恐自己的令德美名,不能彰显于后世。只有英才出众、见识特达的人,才能以他的学术思想,垂范来叶。其声誉的飞腾,如日月悬挂空中,永远被后人瞻仰。研究往昔著作,如《风后》十三篇,《力牧》二十二篇,《伊尹》五十一篇,都是属于“诸子”一类的作品啊!这些篇章,其内容所述,大多都是上古贤哲的遗训,经由战国时代的学者追记而成的。到周初鬻熊,通晓清静无为之道,于是文王便奉以为师,而执礼问学。其所留下的文辞事迹,被后人追录,成《鬻子》二十二篇。所以我们要追究“子书”的开端,没有比《鬻子》再早的著作了。到了晚周的李伯阳,他曾任周室“守藏史”,深研礼制,孔子曾拜访请教。于是李伯阳在退隐之前,序次生平思想,作《道德经》上下篇,为百家的冠冕。由此可知,鬻熊只是文王的挚友,李伯阳实乃孔子的老师。圣贤才智并生于同一时代,承先启后,推行教化,而群经诸子的系统,就同源异流,分道扬镳了。
逮及七国力政,俊乂蜂起。孟轲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申商刀锯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勋,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于街谈。承流而枝附者,不可胜算。并飞辩以驰术,餍禄而余荣矣。
到了战国七雄的时代,以武力相征伐,豪杰之士纷纷兴起。孟轲服膺儒家思想,以恭谨的态度行事;庄周阐扬道家理论,以达观的心情逍遥自适;墨翟力行勤俭非乐的教化;尹文考求刑名事实的是否相符;野老相民耕种,以地利裕民为治国要道;驺子深究天文,以阴阳五行为施政张本;申不害和商鞅以严刑峻法制事理民。鬼谷逞口舌辩论建立功勋;尸佼综合各家治国的方术;青史委曲编写街巷的游谈。此外,其他承继百家源流,附丽耀采的作家,为数不可胜计。而且都能高谈宏辩,来显示他们的学术思想,既满足了获得高官厚禄的欲望,又留下了永远不可磨灭的荣誉。
暨于暴秦烈火,势炎昆冈,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逮汉成留思,子政雠校,于是《七略》芬菲,九流鳞萃,杀青所编,百有八十余家矣。迄至魏晋,作者间出,谰lán言兼存,琐语必录,类聚而求,亦充箱照轸矣。
到了暴秦统一天下后,焚书坑儒。火势所及,玉石俱毁。所幸那烟熏火燎的毒害,尚未波及诸子百家之书。到了汉成帝,他留心天下遗书,使刘向等人雠校经传诸子诗赋。于是总群书而奏《七略》(书目名。西汉刘歆撰,为中国目录书之祖。分《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七卷),经传诗赋因而吐露芬芳,九流十家也如鱼鳞萃聚而光耀后世。经过整理定稿,其所编辑在目的,根据《汉书·艺文志》的记载,共有一百八十多家。时至魏晋两代,作者层出不穷,凡坠闻逸事,无不兼收并存;街谈巷语,也必加以记录。如果把这些子书类聚群分,加以搜求的话,其著述的丰富,一定可以塞满车厢。
然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礼记·月令》,取乎吕氏之纪;三年问丧,写乎《荀子》之书:此纯粹之类也。若乃汤之问棘,云蚊睫有雷霆之声;惠施对梁王,云蜗角有伏尸之战;《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谈,《淮南》有倾天折地之说,此踳驳之类也。是以世疾诸子,混同虚诞。按《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毙十日,嫦娥奔月。殷《易》如兹,况诸子乎!
然而诸子的文辞,虽然积累增多,但对其述道言治的根本思想,却容易综合掌握。因为他们无论是阐述思理,或谈论治术,可以说都是五经的枝叶条干。其本质纯粹的作品,可以纳入五经的范围;错乱驳杂的,便溢出经典的常规。像《礼记·月令》,乃取法《吕氏春秋》十二纪的首章。《礼记》“三年问丧”,系依照《荀子·礼论》后半部的文义写成。此即纯正精粹、合乎经典之类的例子啊!像《列子·汤问》篇,载商汤问棘,说停在蚊子睫毛边上的焦螟,发出雷霆般的声音。《庄子·则阳》篇,言惠施对梁王说,在蜗牛上有触、蛮二国,因争地而有伏尸数万的战争。《列子·汤问》篇又有“愚公移山”和“大人跨海”的怪谈。《淮南子·天文》篇载有共工和颛顼争帝,怒触不周山,造成天坍地陷的神话。此即驳杂不纯,脱离经典常规的作品啊!因此,世人多厌恶诸子的著作,以为其中皆属荒唐无稽、虚妄不经之论。不过,我们按验殷商时代的《易经·归藏》上记载,有关日月方面迂阔怪异之谈,居然说后羿射十个太阳,九个被击落,嫦娥偷食不死之药,奔入月宫。殷商时代的《易经》尚且如此荒诞不经,更何况诸子百家的书呢?
至如商韩,《六虱》《五蠹dù》,弃孝废仁,轘huàn药之祸,非虚至也。公孙之白马、孤犊,辞巧理拙,魏牟比之井鼃wā,非妄贬也。昔东平求诸子、《史记》,而汉朝不与。盖以《史记》多兵谋,而诸子杂诡术也。然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极睇参差,亦学家之壮观也。
至于商鞅、韩非,倡“六虱”“五蠹”之说,摒弃孝悌,废除仁义。最后商鞅遭车裂而身死,韩非服毒药而自杀。他们两位之所以惨遭杀身之祸者,究其原因,并不是没有理由啊!公孙龙子诳骗魏王说:“白马非马,孤犊无母。”措辞虽然巧辩,但理论却笨拙不通。魏公子牟把他的巧辩比作浅井之蛙,毫无见识,这种批评,不是虚妄而无根据的啊!从前东平思王刘宇上书汉成帝,求诸子及《太史公书》,而朝廷不许可,因为《太史公书》多记战争谋略,诸子之书掺杂诡谲不正之说。然而博学多闻之士,对于诸子,应当掌握纲领要旨,不仅鉴赏其文章英华,同时更要品味其真情实义,抛弃无稽的邪说,采取正当的言论。放开眼界,充分观察诸子百家参差不同的识见。这也可说是从事学术研究者应有的伟大胸襟和风度啊!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管、晏属篇,事核而言练;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邹子之说,心奢而辞壮;墨翟、随巢,意显而语质;尸佼、尉缭,术通而文钝;鹖hé冠绵绵,亟发深言;鬼谷眇眇,每环奥义;情辨以泽,文子擅其能;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韩非著博喻之富;《吕氏》鉴远而体周,《淮南》泛采而文丽: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
研读孟子、荀子的著述,知道他们说理华美而辞藻典雅;管仲、晏婴的作品,论事核实而言词洗练;列御寇的书,气势宏伟而辞采新奇;邹衍的学说,思想夸张而辞致壮丽;墨翟、随巢,文意明显而造语质朴;尸佼、尉缭,贯通治术而文辞钝拙;鹖冠子意旨遥深,最能抒发奇言奥义;鬼谷子微妙难测,字里行间每环至理名言。情理辨析,富有动人光泽,此乃《文子》专擅的才能;措辞简约,持理精当有力,此为《尹文》独得的要领。《慎到》分析法理,深含绵密的巧思;韩非的著作,有博譬善喻的宏富。吕不韦的《吕氏春秋》,见识深远而体制周备;淮南王的《淮南子》,泛采各家而文辞华丽。总览诸子著述,流派虽多,以上十八家,信能得到先秦百氏的思想精华及其文辞华彩的大概情形了。
若夫陆贾《新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崔寔《政论》,仲长《昌言》,杜夷《幽求》,或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何者?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彼皆蔓延杂说,故入诸子之流。
其他,像汉高帝时,陆贾的《新语》,贾谊的《新书》,扬雄的《法言》,刘向的《说苑》,王符的《潜夫论》,崔寔的《政论》,仲长统的《昌言》,杜夷的《幽求子》等,有的阐述圣贤经典的至理,有的阐明政治的方术。虽然标举“论说”之名,但究其内容,仍应归于诸子一类。这是什么原因呢?大抵来说,广泛阐明各种事理的称为“子”,专门辨析一种学问的叫作“论”。以上各家著作,都是枝节旁伸,学说驳杂,为此之故,也把它们列入了诸子的流派。
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两汉以后,体势浸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此远近之渐变也。嗟夫!身与时舛chuǎn,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
自六国时代而言,当时因为距离圣贤之世不远,所以先秦诸子能够超越当世,高谈阔论,创发独到的思想,各为一代开山之局。两汉以后,由于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学归一尊的建议,各家著作的内容体势,渐次贫乏衰弱,虽然能昌明学术的大道,但大多数都是依傍儒家,杂采陈说,缺乏独到的见地。这就是诸子之学由上古到近代渐次演变的情形啊。噫!各家的命运与前途,因为时代混乱,而多遭坎坷;可是思想抱负,却随着圣道的流布,得以伸张。标举衷心的仰望,于万古以上的圣哲;寄托祈盼的情怀,于千年以下的后人。坚固的金石,或经久而糜烂;但先秦诸子的美名令誉,难道会烟消云散吗!
赞曰:丈夫处世,怀宝挺秀。辩雕万物,智周宇宙。立德何隐,含道必授。条流殊述,若有区囿。
总而言之:智能之士处于社会,怀抱崇高品德和挺拔特出的才华。巧言博辩,以雕饰万物的形象,智虑深远,遍及宇宙的景物。树立美好的德业,何须隐藏不露,怀有精湛的道术,一定要传授后学。诸子们的学术思想,虽然枝条流派,纷纭复杂;但囿别区分,似又脉络分明,各具特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