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yīn,三望咸秩,甘雨和风,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报兴焉!牺盛惟馨,本于明德;祝史陈信,资乎文辞。
天尊地卑有其固定的位置以后,祭祀方才遍及诸神。四时、寒暑、日、月、星辰、水旱此“六宗”之神,既然已享用诚洁的礼仪祭祀了,而山、海、河川“三望”的祭祀,也都有其秩序。甘霖时降,惠风和畅,黍稷丰收,为亿兆人民所仰望,因此,美善的福报,才会在民间兴起。牺牲黍稷虽然要美盛馨香,而一切的福祉,却源于人们光明的美德。祝史为了陈述拜祭的虔诚,也必须借助于文辞。
昔伊耆始蜡,以祭八神。其辞云:“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则上皇祝文,爰在兹矣!舜之祠田云:“荷此长耜sì,耕彼南亩,四海俱有。”利民之志,颇形于言矣。至于商履,圣敬日跻,玄牡告天,以万方罪己,即郊禋之词也;素车祷旱,以六事责躬,则雩yú禜yòng之文也。及周之大祝,掌六祝之辞。是以“庶物咸生”,陈于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夙兴夜处”,言于祔庙之祝;“多福无疆”,布于少牢之馈。宜社类祃mà,莫不有文。所以寅虔于神祇,严恭于宗庙也。
以前神农氏开始举行蜡祭,在祭祀天、地、日、月、山、川、风、雨八神的时候,所用的祝辞是:“祈愿上苍,使山岳土壤安返于原位,潦水河川归流于溪谷,昆害虫灾不要发生,杂草树木滋生于水泽。”上古圣皇告祝的文辞,都已在这几句话中表现出来了。帝舜春日祭田的祝辞说:“荷着长条的耒耜,耕种那向阳的良田,祈求神明,使海内的人民,都有丰收的年岁。”其福国利民的愿望,充分地流露于祝辞中了。到了商汤,其勤政爱民的圣德,日益增进,《论语·尧曰》篇引用商汤的话说:“用黑色的雄牛作为牺牲,来祭告上天,如果万民有罪,愿上苍降罪于我。”这就是郊祀祭天的祝词了。商汤伐桀以后,恰逢天下大旱,他就坐着朴素的车子,祈福求雨,以“政不节、使民疾、宫室荣、妇谒盛、苞苴行、谗夫兴”六件事,来反躬自责,这就是祭神求雨的祝文啊!到了周代,掌管祭祀的太祝,专门负责六祝的祝辞,所以祈求“万物都滋生成长”的祝辞,陈述于郊祀天地的典礼;“磅礴广被,光明肃穆”的祝辞,高唱于迎接太阳的祭礼;“晚睡早起,日日勤奋不已”的祝辞,歌颂于祭祀祖先的祝祷,“祈求万福,无穷无尽”的祝辞,铺陈于少牢的馈食礼仪;当时甚而至于不论是军队出师前的祷告土社,或是作战宿营时类祭天神,没有不用祝辞的。由此看来,祝辞之为用,主要是来表示对天神地祇的尊敬虔诚,和对朝廷宗庙的庄严恭敬啊。
春秋已下,黩祀谄祭,祝币史辞,靡神不至。至于张老贺室,致美于歌哭之祷;蒯聩临战,获佑于筋骨之请:虽造次颠沛,必于祝矣。若夫《楚辞·招魂》,可谓祝辞之组纚也。汉之群祀,肃其百礼,既总硕儒之义,亦参方士之术。所以秘祝移过,异于成汤之心;侲zhèn子驱疫,同乎越巫之祝:礼失之渐也。
春秋以后,祀礼逐渐偏离正确的轨道,人们媚神以求福,失去了庄重的含义。祝官用钱币贿赂,巫史用美辞谄媚,对一切神明,莫不如此。至于像张老祝贺晋献文子的宫室落成,有“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的颂词;蒯聩面临战争时,向祖先祈愿,希望获得“无绝筋,无折骨,无面伤”的请辞。他们即便在仓皇造次、流离颠沛之时,仍然使用祝辞。像那《楚辞·招魂》,可说是祝辞中的精华了。汉初帝王,对于诸神的祭祀礼仪都敬肃无比,既能总括大儒们的意见,也参酌了方士们的法术。但是方士身为秘祝之官,他们看到异兆,就把过恶移给百姓;这种用心,实不同于商汤的反躬自责;又有用童男童女驱除疫疠的祭舞,这有类乎百粤东瓯的巫师,以祝祠求寿般的荒谬,祭祀的礼仪,也因而逐渐失去它原来的意义了。
至如黄帝有“祝邪”之文,东方朔有“骂鬼”之书,于是后之谴咒,务于善骂。唯陈思《诘咎》,裁以正义矣。
至于传说黄帝有“祝邪”之文,东方朔有“骂鬼”的书,于是后代的谴责咒詈,务必讲求善骂的技巧。只有陈思王的《诘咎文》,能以正义为准则。
若乃礼之祭祝,事止告飨;而中代祭文,兼赞言行。祭而兼赞,盖引神而作也。又汉代山陵,哀策流文;周丧盛姬,内史执策。然则策本书赗fèng,因哀而为文也。是以义同于诔,而文实告神,诔首而哀末,颂体而祝仪,太史所作之赞,因周之祝文也。凡群言务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较也。班固之《祀涿山》,祈祷之诚敬也;潘岳之《祭庾妇》,祭奠之恭哀也。举汇而求,昭然可鉴矣。
像古时礼仪上的祭神和祝辞,仅止于祈愿祷告、供奉牺牲而已。而中古时代的祭文,兼有赞扬祭者或被祭者的言行。“祭文”兼有赞美的文辞,乃是引申原义而作的。又如汉代祭祀驾崩的帝王,所用的“哀策文”,流行成一种新的文体。周穆王哀伤盛姬的去世,内史会用“哀策文”祭祀。如此说来,“哀策文”原本是书写赠送给死人的文字,加上哀悼其人而作的啊!所以在意义上,“哀策”同于“诔辞”,其文实是告祭神明用的。体裁应以“诔辞”发端,用“哀策”结束,内容是称美前人的颂体,而用祷祝的仪式来表现。例如汉代太史所作的赞词,就是因袭周代的祝文啊。凡行文措辞,应力求华美,但迎神祝告,却须信实无虚。修饰文辞应本乎诚信,以求无愧于神明。祈祷的方式,必须虔诚恭敬;祭奠的规模,应当恭敬哀伤,这是祝祭文字应该遵守的一般原则。像班固的《祀涿山文》,是祈祷文中诚敬的代表;潘岳的《祭庾新妇文》,是奠祭文中恭哀的表率。如果我们汇集前人的作品,详加考求的话,其中写作的道理,就昭然可知了。
盟者,明也。騂旄白马,珠盘玉敦,陈辞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在昔三王,诅盟不及,时有要誓,结言而退。周衰屡盟,弊及要劫,始之以曹沫,终之以毛遂。及秦昭盟夷,设黄龙之诅;汉祖建侯,定山河之誓。然义存则克终,道废则渝始,崇替在人,祝何预焉?若夫臧洪歃shà辞,气截云蜺;刘琨铁誓,精贯霏霜;而无补于汉晋,反为仇雠。故知信不由衷,盟无益也。
“盟”,是明告神明的意思。如平王东迁,用赤牛,高祖盟誓,用白马,也有人用珠盘盛着牛耳的血,用玉敦装着食物,陈述盟辞于四方神明之下,然后在祭拜神明的仪式中祝祷告词。在以前夏、商、周三王的时代,夏后氏有钧台之享,商汤有景亳之命,武王有孟津之会,民众自然归顺他们,不需要盟誓。诸侯之间,如有需要誓言的话,也只要口头上缔结盟约,就可以告退了。可是周朝衰微后,诸侯屡次召开盟会,其弊端,甚至到了仗势要挟、武力打劫的地步。如前有曹沫以匕首劫齐桓,后有毛遂按剑逼楚王。等到秦昭王和夷人订盟,设有“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的誓言;汉高祖为功臣封侯,曾有“使河如带,泰山如厉”的誓言。不过,心存正义,才能有始有终;否则,就会改变初衷。所以誓言被尊重与否,全在当事之人,与祝辞有什么相干呢?至于像东汉臧洪歃血为誓,其盟辞气势慷慨,上冲云霓;晋朝刘琨和段匹磾的金石之盟,精诚所至,融贯霜雪。其结果,不但对汉、晋两代末年的天下毫无助益,就是参与誓盟的人,到最后竟然反目成仇。由此可知,如果誓言不出自内心之诚悃,即令是订了盟约,也不会有任何帮助的。
夫盟之大体,必序危机,奖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灵以取鉴,指九天以为正,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此其所同也。然非辞之难,处辞为难。后之君子,宜存殷鉴。忠信可矣,无恃神焉。
“盟誓”的写作要领,一定要叙述存亡的危机,奖励忠孝的气节,表示生死与共、同心协力的决心,祈求鬼神的明察,指九天为凭证,以感激的心情,建立诚信,以恳切的话语,来铺写辞藻,这是盟文写作的共同要求。不过,撰写盟誓之辞并不困难,而如何共同信守,才是盟誓之辞的困难所在。后世的君子,应当记取历史上的往例,以忠诚信实的态度,去遵守盟誓就可以了,何必仗恃那虚无的鬼神呢!
赞曰:毖bì祀歃血,祝史惟谈。立诚在肃,修辞必甘。季代弥饰,绚言朱蓝,神之来格,所贵无惭。
总而言之:敬慎祭祀,歃血为盟,掌管祝祀的太史,只是向神祇表达诚信而已。建立诚信在于肃敬,修饰文辞,必须甘美。后代祝盟之文,渐趋矫饰,绚烂的华彩,败坏了它的内容实质。神明之所以感通来飨,其可贵之处,就在于内心的无愧。